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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作繭自縛

  百里風間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有過很多次的時光,他都是這樣捏著她的手,為她調理氣息。她許是正黏著他,許是和他鬧脾氣,而每每手伏在他的掌心裡,人都奇異地溫順下來。 

  可如今不同的情形一樣的舉動,結果必然是不一樣了。更何況從前的他們,也沒有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你一定這樣,誰也救不了你。」拂袖起身,陰影高高打下來,他的語氣結了霜,端起事不關己的漠然。 

  自以為及時抽身而出,實則被她的愛逼得節節敗退,只能落荒而逃。 

  再一次的不歡而散,他摔開走門時力道大得過分,人都離開許久鐵門依然在搖搖晃晃,像是誰顫抖的心思。 

  景澈蹲在仙獄角落,隱隱有受刑難忍的痛呼聲從遙遠黑暗傳來。凝固的疼彷彿又重新席捲而來,在見到他之後,那些久旱渴霖的撫慰並沒有如期而至。她開始縮起身子,蜷成小小一團,頭深埋入膝蓋,亂糟糟地青絲蓋在臉側,眼眶莫名紅得厲害。 

  之前是有真切苦衷、被威脅而不得不與他為敵,如今是被他徹底寒了心。們在對峙與硬碰硬中度過幾年師徒生涯,他明知道她吃軟不吃硬,偏是桀驁性子使然,一句好話不多便又冷言相向。他一定要在她傷痕纍纍的身心下再狠狠插一刀,當真是狠的下心。 

  而她又不能低頭苦求換來同情憐憫,只能以這種決然的方式表明心跡。驕傲是個套子,套著她和他都走不出去。 

  頭頂黑暗,遠處光源縮成一個點。 

  睜眼閉眼都是一個樣子,景澈模模糊糊便闔著眼沉入夢中。身上的痛漸漸遠去,夢裡只有一片白馬骨的花瓣,漫山遍野,轟轟烈烈。 

  「阿澈啊……」 

  「阿澈,阿澈。」 

  兩個男人的聲音恍恍惚惚重疊在一起,不知從何處傳來,似乎近在咫尺,似乎遙不可及。撥開每寸肌膚下的知覺,世界聲色顛倒復歸位,景澈在呼喚下徐徐撐開緊闔的眼皮。 

  「修師兄?」身子跟灌了滾燙鐵水似的,灼得渾身都疼。強撐著坐起來,挪出去幾步。 

  「是我,」也修頷首,目光順著微弱光線端看景澈,見到她渾身血痕,不由眉峰一攏,怒意微薄,「他們對你用刑了?」 

  「又不能真的殺了我,不過是擺個架勢扮豬吃老虎。」景澈自嘲地輕笑。 

  也修注視著她笑意凄凄的臉龐,眸色之中露出疼惜之意,而臉色清冷如山巍峨不動,口吻聽起來有一種雲霧繚繞般的溫柔:「把手給我。」 

  「呃?」 

  「來時陸師叔囑咐我給你上藥。」 

  景澈抬起手,好像還殘存著他的溫度,一下子就失了神。恍惚回神才想起也修說的是什麼。被三昧真火灼傷的傷口都結了疤,比之身上別的傷口微不足道,卻還有人惦念著。 

  「讓陸師叔掛心了。」這句話是真切的感動。 

  陸慎雨往常對她像是女兒一般厚,雖然她們沒有同她與百里風間如此親近的關係。而這種時候,反而是她最親近的師父來時,甚至半句都未問她身體如何,是不是經得起重刑。 

  也修垂眸替她敷藥,頗為小心地捏著恰到好處的語氣道:「你為什麼不肯說?」 

  她不回答,只反問:「修師兄,你信我么?」 

  他愕然抬頭,不明她意,卻鄭重點頭:「我自然信你。」 

  「可他不信我。」唇角染開的笑有些凄意。 

  也修心知她口中的他應是百里劍聖,總覺這其中有說不清的微妙,卻無論如何都扯不出頭緒。他這麼刻板而墨守成規的人,自然不敢讓思緒有一點越界,更不會想到景澈驚世駭俗的心思 

  「那你告訴我。」 

  「阿鄴是我放走的,可是七影還是死了,他是為救我而死的,」景澈捂住臉,悶悶的嗓音里揉了哭腔,「也修你知道嗎,七影死的時候……他全身潰爛了,他的腿還在流血,我就抱著他的屍體坐了一夜,第二天我見到師父,我以為他是來救我的,可是師父問我,你怎麼還敢活著……」 

  少女終於露出了她脆弱的一面,眼淚爭先恐後從指縫間溢出來,黏著髮絲絞在手心。 

  「阿澈,別哭了。」也修溫聲哄著她,眉頭不由蹙緊。七影的死相他也聽說過,但從景澈的話里他還是沒有理清楚,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可她情緒不穩定,語無倫次,一邊哭一邊說,聽得模模糊糊。 

  外頭一陣鐵鏈啷噹聲催促著:「該上殿了。」 

  也修撫著她的背,道:「我帶你上殿,到了殿上你千萬不要嘴硬,曉得?」 

  景澈抹了一把臉,眼睛紅得駭人,並不置可否。 

  隨著也修上了墨塔,大殿里密密軋軋站著人這時回頭,目光都落在了景澈身上。羞辱感好似凌遲壓著景澈,卻無處可逃,只能挺直脊背往裡走。 

  人臉擠在一起,有看熱鬧的,有真切擔憂的,她的視線唯獨一眼就望見了高高坐在階上的他。他鮮少這般正襟危坐,似乎有些緊張,仔細看又只有淡漠。 

  嘴角苦嘲,殿上禹問薇的聲音響起:「景澈,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沒有。」 

  「與臨滄人勾結,放走俘虜阿鄴,害死復**七影將軍,這些你可都承認?」 

  「承認。」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景澈遲遲不開口,目光灼灼地盯著百里風間,期盼著,努力想從他的神情中看出破綻。 

  她不在乎一盆髒水潑到頭上別人會如何想,她只在乎他的態度。她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什麼都敢賭。她把所有寶都壓在他身上。他要相信她,她的愛已經如此明顯,她又怎麼會真的做出對不起他的事情? 

  而百里風間神情微有遊離,避開了她的目光。 

  景澈便曉得,他在心虛。 

  他是怕她破罐子破摔,向世人宣告他百里風間究竟養了一個什麼樣大逆不道的好徒弟?已經到現在這個地步,他仍是沒有為她考慮過分毫。 

  她開始接受一個事實,她賭輸了,輸得片甲不留,一敗塗地。 

  他曾經給過她無條件的信任,給過她隻手遮天的保護和寵愛。當她毫不猶豫地將這個兒靈魂和生命都交到他手裡時,她才知道,她的師父,根本不在乎她。她自以為孤注一擲,祭獻全身心去和他玩這一場愛情遊戲,終不過是她的獨角戲。圈起一張想牽絆他,最後作繭自縛。 

  他始終高高在上,置身事外。 

  「弟子誤入歧途,願意認罪。」她深深伏下身,跪在冰冷地磚上。 

  她的聲音無比平靜,這不是救贖,而是深切的失望,是一顆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能超生。 

  「依我看,那便賜死,逐出師門吧。」禹問薇望向百里風間。 

  所有人都望向百里風間,都想看看世間唯一的劍聖,會如何處置他的弟子。 

  「押入幻火焚場煎熬七十二個時辰。」他沒有神情地徐徐吐出幾個字,拂袖起身,波瀾不起。 

  「劍聖!七十二個時辰太……」也修急切地跪在了景澈身邊,想要求情。 

  「再求情的,一併押進去。」徑直越過景澈和也修,百里風間走出殿去。 

  見到也修似乎還想多說,景澈輕輕按住了他的手。她真的沒什麼好掙扎的,她只當是為七影的死而贖罪,只當是讓自己死心的代價。 

  走出去,大殿外的陽光沒有徵兆地直直扎到眼裡。才不過幾日在黑暗裡待了幾日,便覺得好像隔了幾輩子沒有見到日光一般。只有失去了才曉得珍惜,從前她從來不覺得日光有什麼好留戀的。 

  一眯眼,看到百里風間並沒有離開,就站在幾步之遙外,面無表情的臉讓人覺得涼薄。他好似欲言又止,好似根本無話可說,只是站在那邊。 

  她回眸望了他一眼,突然喚道:「師父。」 

  他邁開步子走過來,以為她要說什麼話。其實他未必就忍心懲罰她,可是她一定要這個倔強性子。 

  此刻看到她這個樣子,他開始覺得只要她肯服軟,他便可以為她放下大局,出爾反爾,護她周全。 

  卻聽她語氣冷冽:「師父,我寧願你殺了我。」 

  他一怔,嘴唇微闔,竟然啞口無言。他並不是不知道,她這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要讓她恥辱地接受懲罰再活下去簡直是一種折磨。可是要他真的放棄她,讓她償命或是逐她出師門,他如何做得到? 

  他覺得這已經是一個折中的最好辦法。既不負天下,又不負她。他肩負眾人,註定不能隨心所欲,不顧一切。 

  可是每個人心中的天平又何嘗相同,他不知道,在他對她說出第一句「你怎麼還敢活著」的時候,他就已經負了她。 

  她在等待他的拯救,他在期待她的服軟,可最終誰都沒有讓步,越走越遠,無法回頭。他要眼睜睜看著她被推入幻火焚場,只能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反正在別人眼裡…他們師徒關係本就不是很好,那就……破罐子破摔吧。他狠心,也正好能斷了她的執念。 

  「你要求死,還不容易。」他眯著眼微含身,注視她的目光滿不在乎,口吻涼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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