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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百年佳釀

  聽到她的話,百里風間莫名鬆了一口氣,還以為她這麼抱住他是要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幸好不是。他沒有深究潛意識裡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的昭然若揭,此刻只是失笑。 

  其實話說開了也都是簡單的事,何必一定要吵得六親不認:「我也不想。」 

  他下山來接她回去,自然不是為了來大吵一架的。 

  又補充了一句:「阿澈啊,先放手,你這麼抱著我喘不過氣。」 

  景澈不依不撓,知道他拿她沒辦法,故意抱得更緊:「所以師父,我們和好吧。」 

  「不生氣了?」 

  「生氣。」她很正經地回答道。 

  「那怎麼還肯跟我回去?」他撇嘴笑,她的發香混在他鼻息中。 

  因為不能在忍受每日的心思都跟發了瘋一樣的過活,嘴上卻只端著開玩笑的口吻說:「因為不能讓那個女人霸佔了師父。」 

  這話裡頭有些意味深長,而百里風間只當她是說玩笑話,正色說道:「你對阿溪一定有偏見,其實待久了,你會發現她的好。」 

  聽到師父為虞溪辯護,景澈就來氣:「她在苗疆的時候刺了我一刀你知不知道!師父你就是以貌取人,被有居心的人騙了也不知道。」 

  「咳,第一,阿溪誤傷你的事她也提起過,那時她四處被人追,自然是十分警覺。第二,我記得被有居心的人騙這種事情,好像是你自己吧?」 

  景澈臉一紅,雖然不服氣,怏怏嘟噥了一句:「那你以貌取人這事總是真的吧。」 

  「我愛一個女人,連帶著她的模樣都愛,不該是天經地義么?」 

  一股子佛擋殺佛的霸氣就在輕輕巧巧的語氣中流露出來,無需賣弄,舉手投足之間就有一股從容自負。 

  可是說的卻是愛別的女人,落在景澈心裡不免要難過,但轉念想想,他話里的意思也只是那個女人跟他曾經的摯愛長得一模一樣而已。他肯這麼對她說真心話,想必就是師徒隔閡已去,彼此仍是最信任的人。 

  她仍忍不住要深究:「所以她只是替身?」 

  單刀直入問得毫不迂迴,百里風間不知如何作答,替身一詞太過無情,是也是,本就因為這個樣貌才帶了虞溪回山,還賜了一樣的名;不是也可以說不是,畢竟是不一樣的兩個人,性格脾氣,舉止愛好,都不甚相同。 

  可他總不能細細跟景澈描繪這一些吧?頓時無言以對。 

  一頷首,見到她微踮腳尖仰起臉,鼻息正好磨著他下巴的粗糙胡茬,一雙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朦朧地看著他。 

  近在咫尺,吐息相交。 

  喉結滾動,一時都不記得方才想過了什麼,目光不自覺遊離。 

  胡亂而心虛地想著,她已經長高了,不像兩年前,抱在懷裡那麼小小的一團,如今下巴都能抵到了他的肩窩。莫名又想起初次見她的時候,從歲笙口中知道她的身世,那時的歲笙道,「只要遇到了,哪怕是亂|倫,哪怕是荒唐至極,都不重要了。」 

  ——他怎麼會想到這一出沒頭沒腦的? 

  目光一垂,她的嫣紅絳唇離得那麼近,少女溫軟氣息酥酥軟軟地澆人面上。 

  黯然無光的帳篷里,只有絲絲縷縷的風鑽入帘子縫隙中。 

  她濃密的睫毛刷了刷,似乎人又靠近了一些。四目相對,兩相無言。 

  誰也不知道繼續這麼看下去,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終於百里風間的理智先一步反應過來,別開了臉,強硬地從她禁錮著的手臂中掙脫出來:「阿澈啊,先回去,不然天就晚了。」 

  「師父,等等!」她急切地喊住他,瞳仁里閃著晶瑩的光,璀璨而堅定的。 

  藏在袖裡的手握著,捏出一把汗。 

  說吧,趁著這個時機正好,說出口吧。師父肯來接她回去,說明他是在乎她的。哪怕是被那個女人蠱惑了他兩個月,他也只是把她當替身吧,他的心裡依然有她,那麼她就更應該說出口,讓他正視到她的感情,她也好從那個女人手裡搶回師父。 

  百里風間望了她一眼,隨口打發了一句:「有什麼事回去再說吧,我今天下山還沒同虞溪講,她是要著急了。」 

  聞言,景澈要出口的話又生生掐斷,一腔熱情不知道是第幾次被潑熄。看著他飛快地幫她收拾好行李——他就是這麼歸心似箭地想要見到那個女人?師父真的把她當替身,還是錯當了舊愛歸來,端了真情實意在裡頭? 

  景澈終於不掙扎了,哪怕情緒憋在心裡像是偷了東西似的要藏著掖著,也是她自作多情,又頑固驕傲,稍有風吹草動就唯恐自尊心被踐踏。 

  這怨不得人。 

  更不能一通委屈亂瀉,才同師父和好,他們的關係仍是處於臨界,一摔即碎。縱然她心中諸多情緒要噴簿而出,也只能忍下。這對於景澈來說這頗有委曲求全的壯烈。 

  舉止難免怏怏,愛理不理地跟著百里風間一起回了雲覃峰。 

  到了山門,遠遠的,景澈便一眼望見雲覃峰後山的白馬骨轟轟烈烈開了一片,走時還是稀疏單薄的模樣,這會已經漫山遍野地鋪開了。 

  時間不等人,依舊著它的步子前行。過去的終是過去了,而回來時正好趕上花季。 

  日色在琉璃瓦上打著滑,花瓣上一片刺目晴光。白得透亮,好似跟蒼穹接在了一起。 

  沉鬱之色一掃而光,景澈難掩欣喜地繞過正殿,穿過兩頭爬上迴廊。百里風間在後面不急不緩地跟著,唇上扯開笑,糊在陽光里正是慵懶。 

  迎面卻看見是虞溪腳步輕挪走過來。景澈的神情一下子就凝固了,耷拉下臉,滿是不耐煩。 

  虞溪一愣,隨即端著笑臉迎上來,柔柔軟軟地喚了一聲:「阿澈,你總算回來了。」 

  頗有幾分自持為女主人的意思。 

  「阿澈也是你叫的?」景澈微眯起眼,語氣刻薄。 

  虞溪明顯怔住,顯然無法接受景澈的不友好,可憐兮兮求助似的地望向正走上來的百里風間。 

  「嗯,既然都認識了,那就不用介紹了,以後你們好好相處。」夾在兩個女人中間,百里風間顯得左右不是人。 

  景澈根本不理睬虞溪,頗有挑釁地看著百里風間:「師父,我兩個月未習九痕沙了,再不補上我都要生鏽了。」 

  百里風間扶了扶額頭,給虞溪使了一個顏色。 

  虞溪委屈地對百里風間道:「那我先回去了。」 

  福了福身,饒進連廊里徐徐走開。 

  「你不就那點小心思,非要端出習武這麼光明正大的理由,」走遠了,百里風間才不疾不徐地白了她一眼,「去後山吧。」 

  「我就是討厭她裝的那個可憐兮兮的模樣,當時拿刀子捅我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景澈的目光鄙夷地跟了出去。 

  百里風間知曉她的性子,一時半會也不能勉強她去喜歡虞溪,不再多言,走在了前頭。 

  景澈得意洋洋地笑開,至少她和虞溪對上的在第一回合,師父先順了她的意。 

  正是午後過半,百里風間指點了幾招,就放任景澈一人在白馬骨的花海中習棒法。 

  少女身姿婀娜多變幻化如行雲流水。光影在純白上流轉,招式凌厲劈了殘花捲到半空中,風夾著花瓣籠在她的身側,彷彿是仙境里走出來的人。 

  遠處的醉翁亭里,百里風間倚著欄杆坐著,眯起眼眺望花海里的少女。 

  石桌上一缸酒,是剛從白馬骨下埋著的土裡挖上來的,泥封都還帶著新鮮花梗的味道。 

  心懸了緊了兩個月,放鬆下來后甚是愜意。其實這兩個月,他的日子雖是該怎麼過怎麼過,卻也是極不習慣。少了她在身邊吵吵鬧鬧,總覺得生命都像缺了一部分。如今又回來了,這感覺失而復得,令人倍感美好珍惜。 

  景澈練得累了,抹了抹額間密密麻麻的汗珠,收起醍醐遠遠走過來。 

  踏上台階,挑眉嫣然一笑,冷不防奪過他手中白瓷酒杯:「酒鬼師父,這玩意就又什麼好喝的?」 

  嘴上如此說著,也不顧忌杯子他碰過,將杯腳一斜,眼看醇香就要入喉。百里風間寬袍一揮,搖搖晃晃地奪回酒杯,仰頭一喝見了底,又倚回到欄杆上,斜斜而不正經地坐著。 

  景澈噗笑一聲,逆光的眼眸透亮,印出整片白馬骨盛開的風光。 

  亭子在搖曳的花瓣包圍之中,像是一個盛大的懷抱,懷抱之下是傾城日光,此生不換。 

  忘了眨眼,腦中鋪天蓋地只有這一幕。她想要竭盡全力記住這一幕,事實上她做到了。這是他們短暫師徒歲月中鮮少的、美好而寧靜的一幕--白馬骨的花瓣里,酒落瓷杯,泠泠作響。 

  她朝他走去,陽光越拉越長。他斜杯對她笑,像是邀她共飲,卻自己貪杯飲盡。 

  末了,他眯著眼,捻著顛倒眾生的笑:「阿澈啊,這百年的佳釀,師父要醉了。」 

  可是很久以後,景澈卻後悔記得太深刻,因為美好的東西毀滅,總是疼得恨不得失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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