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連猝三人
雪光一片刺目,融化的冰水蜿蜒成一條線。
扯了扯唇,百里風間聽到自己的聲音微有乾澀。縱是立場堅定,眾生所望仍像一座大山般堵著他,拒絕之言要說出口都是艱難:「我非……」
眾人正灼灼地盯著百里風間等待他吐出下面的話,然而突的一聲失聲尖叫劃破寂靜蒼穹:「阿當!!」
在跪著的黑壓壓人群中,一個男人悄然無聲地倒了下去。血不知道是從哪裡流出來,和著殘雪,一路紅白逶迤。
情況急轉,一下子廣場上如同炸開了鍋,人聲混亂紛雜。百里風間竟然莫名鬆了一口氣,見到血跡才意識到不妙,趕忙掠上前,探了探男人的鼻息,已然是生機全無。
一旁抱著嬰孩的婦女無措地抽泣開:「劍聖,劍聖……阿當他……他究竟怎麼了!」
百里風間並沒有立即告知死訊,熟練得翻看嘴唇眼白唇色。這些皆是正常,並非中毒,而神情無恙,並非猝死。又翻開他的手腕,青色血脈已經浮上皮膚,猙獰地向上盤旋。
周圍之人皆倒吸一口涼氣,不知是誰驚慌失措地說了一句:「這……這……鎮西的李爺死的時候,也是這個模樣!」
電閃雷鳴之間,百里風間腦中無數念頭閃過。連環殺人,死相又如此詭異,雖目的不可揣測,但多半為陣祭。
「劍聖,弟子慕葉來遲。」一個白衣束冠男子匆匆撥開人群而至,眉目焦慮,抱拳坐禮。
目光交接,微微頷首。百里風間直起身子,一貫波瀾不興的樣子篤定道:「阿當的冤死,我必定查明真相。」
慕葉低身吩咐身後隨性之人收斂屍體,一邊同百里風間走出人群。
人群外,七影亦是神情焦灼,錚錚鐵漢面上也有了幾分慚愧——畢竟是他牽的頭,召了眾人來此集合,又突然死了人:「劍聖,這……」
「無關你的事,我自會查明,你先幫南穹弟子讓眾人都散了。」
倒是慕葉微有排斥之意,畢竟是他管轄的鎮子,被七影攪得亂七八糟,他能不沖七影發火,已經是給足了面子。
他低聲對百里風間道:「劍聖,借一步說話。」
走開了幾步,慕葉才繼續說:「這已經是連日來死的第三個人了。」
「一個人便是那人口中的鎮西李爺?那另一個是誰?」
「另一個是鎮北方老太,所有人都當她是壽命已至,只有幾個人才看到了她的死相,與方才的阿當相同。」
「近日來除了七影,還有什麼奇怪的人進入一昭鎮嗎?」
「倒是有幾個北地的山民,他們每隔幾年便會來一昭鎮採購些東西,如今正是在鎮子上。都是底細乾淨的人,倒沒什麼可懷疑的。」
百里風間眯起眼,正是寒冬臘月,遠處廊檐兒下一溜燈籠,在視線里紅成一攤血海。
半晌他幽幽道:「給我一份鎮子的地圖。」
「劍聖請隨我來。」
見了鎮子的地圖,百里風間先在每個死人的地方用墨標上。然而未在他意想之中的是,這三點不在一條直線上,亦不對稱,並不具備發動血陣祭的條件。要知道,以血發動的陣祭,一向要求對稱,一般陣法連成的無非為圓形,三角形,或是五芒星形,在地點上一分一毫都不能偏差。
難道只是普通的仇殺?這更沒有可能。阿當人值壯年,有仇家倒還可能,另外兩人都是老人,哪個仇家要如此費盡心思殺兩個人都將死的老人?
目光掃過整張地圖,最後久久停在了地圖上方的山坡。
這是息雁坡禁地,說是禁地,其實是一昭鎮的墳地,陰氣太重,所以一般禁止南穹派弟子入內。
腦中思緒一掠而過:「慕葉,你管著一昭鎮的事,可還記得墳地的分佈?」
「劍聖的意思是?」
「發動血陣祭的設定地點不一定要死去的地點,也有可能是埋葬的地點。方太和李爺都是老人,家中人定會提前替他們尋好墳地……」
慕葉突得恍然大悟了,接上百里風間的話:「前幾日來了個神棍,似乎叫什麼阿鄴,給阿當算命,說是他的墳要置於息雁坡西南,才能保後世興旺。阿當還真放在了心上,上幾日就找我買了西南那個墳位。而方太的墳東南方,李爺的墳在北方,這一連起來,不就是——」
「你說的那個神棍,現在在何處?」
「我見他神神叨叨,便將他趕了出去。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越過千之嶺進入一昭鎮的,本想著應是最近大雪覆山,許多機關失效,被他誤打誤撞闖了進來。」
「我知道了,」百里風間頓了頓,篤定扯唇:「看來墳地才是陣法的關鍵。那如若我們要搬了屍體,破了陣法的平衡,卻被那設陣之人知道了,慕葉你說,會發生什麼?」
「定是趕在我們之前,斷了屍體與陣法的聯繫,放入新的血祭品提供血力!」
百里風間不置可否,毛筆桿在手指間轉了一圈,一滴殘墨墜入地上,暈開來了。
當日晚上,慕葉便帶了幾個南穹弟子,先去了鎮北方老太家,百萬個賠不是,說是劍聖指明老太墳地風水不好,導致村中接連莫名死人,希望等過了頭七,便將她老人家遷墳。
慕葉在鎮中多年本就德高望重,又搬出了劍聖的名頭,方太家人自然是唯唯諾諾地答應。
又到了李爺家,如法炮製。
這一晚,鎮里暗潮洶湧,飯後茶間都神神秘秘說是息雁坡的風水出了問題,才導致阿當死的不明不白。頓然人心惶惶。
祠堂前鑄鐘敲幾響,供三獻,八瑞相,慕葉闔目合十,前人牌位高高在上。
「結界都設好了?」百里風間正邁入祠堂,望了眼燭光搖曳里列列牌位,只是斂了眸,未作大禮。
一如他的自負,不跪天不敗地。
慕葉起身答道:「劍聖放心,結界已經布好,只要人一進去了,便出不來。方老太的頭七後日就結束了,不是今晚,便是明晚,劍聖就可看一出請君入甕——」
扯唇譏諷一笑:「我倒是想看看,是什麼人在迦凰山腳下興風作浪。」
一夜風平浪靜。日晷延行,日光在茅草屋頂上打著滑,從東海偏到西山,雪光一片艷好。
不知不覺又入了新的一夜,弦月高掛東南枝。
百里風間便一直留在一昭鎮里,也未回雲覃峰。說起來足足有兩日未見景澈了,倒懷念起她聒噪又黏人的樣子來。只是那晚他一時怒極態度不好吼了她,以她強硬的性子……恐怕是又要用好久才能修復這裂痕了。
這些還是都等回去再說吧。如今鎮子里的事便是夠頭疼了。七影當真一次比一次難纏,頭回來還只是跑到雲覃峰上單獨求他,這次已經曉得鼓動眾人的聲勢要挾他。幸好是趁著混亂避開了一個難題……
見夜色已濃,正準備熄了蠟燭,門口一陣叩門聲。
「劍聖,在下七影。」
——真是想什麼來什麼,不遑多說也知道七影何意,但是拒絕一人總比拒絕幾萬人要來得容易。
攏了攏寬袍,開門出去。
「劍聖,」見他出來,七影抱拳揖了一禮:「七影深夜造訪,多有打擾。」
慵懶斜唇:「罷了,你打擾的也不止這一次了。」
「劍聖,那天眾人所意您也看得明白。而且復**上月已經攻佔下了雪柏郡,已然拉開南北站線,形勢大好,只要趁勝追擊,復國必然有望——不只劍聖如今是否有出世之意?」
「沒有,」想是拒絕得太直接,百里風間微有不忍,又道,「七影,你們怎的還是不明白,在沒有拿到足夠顛覆的籌碼前,輕舉妄動只能是白白送死。」
七影微露慷慨之意,反駁道:「那劍聖所說足夠顛覆的籌碼,是什麼?難道不作為地坐等就能得來嗎!」
百里風間不為所動地注視著七影身後的幽深大院,一字一頓:「**神璽。」
七影神情一頓,面露微喜,問道:「難道劍聖手中有……」
百里風間不作答,委婉道:「我倒也想有,只是這**神璽,也不是一擁而上就能尋到的啊。」
言下之意,便是人多雖勢重,有時也未必有用。七影無言以對。
「近來遲垣可好?」百里風間轉開話題。他倒是真心想問問遲垣的近況,畢竟是竺末的兒子,又在帝都當著卧底身份,他心中頗為挂念。
「遲垣不是帝國的水軍提督,劍聖怎麼突然提起他來了?」七影一臉疑惑。
目光凌厲一轉,百里風間立即斂起情緒,扯唇隨意一笑,不動聲色地問道:「七影,上回你不是說要教阿澈神行術么,什麼時候可要履行承諾了呀。」
七影頗為尷尬:「劍聖不說,我都要忘了。尋個時候我也要見到阿澈,先將口訣教她。」
百里風間聞言不答,慢條斯理地從腰側解下酒葫蘆。突然他反手拔出劍,袖風攜劍光出鞘,速度極快,只看到一道銀光在黑暗中劃出弧形來,鋒利劍身已經不偏不倚地搭在七影頸上。
「你究竟是誰?」
***
此刻遠在雲覃峰的景澈穿好了一身夜行服,拿好醍醐準備下山。
息雁坡禁地,聽說是個墳地,宮霖選這個地方私下比武,果然是掩人耳目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