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誤看人心
迦凰山尚是下弦月初露,夜色凜然凄切。
凈毓峰偏殿之中,寧神的檀香絲絲縈繞。立在帳外的白衣弟子劍眉緊蹙,一見到裡邊女子方掀了簾,都還來不及未踏出一步,他便迎了上去。
然而面色卻是一貫的清冷,語氣波瀾不驚:「陸師叔,她——」
「跪久了膝上氣血不通,又著了陰氣風寒侵體才昏倒,不過如今已經沒什麼大礙了,」陸慎雨素凈的眉眼間卻並無輕鬆之意,仍是隱了幾分憂慮,「你方才說,是宮霖那孩子罰阿澈跪了一天?」
「是。」
「平日里分明冷靜自持的孩子啊……」陸慎雨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怎的今日這般不曉得拿捏分寸。」
也修斂了神情立在一側,猜測這其中應是有他的緣故,所以不欲多說。
陸慎雨嘆了口氣,瞥見爐上的香已經燃到了短短一截。
就是一炷香前,也修突然抱著昏迷的景澈來到凈毓峰求見她,少女慘白無血色的臉龐委實讓她震了一震。急急忙忙給她把了脈施了針,最後不放心,還喂與她幾粒仙丸以回血順氣。
她是打心底喜歡景澈這個小丫頭,心裡早存了將景澈收入凈毓峰的想法,只等著百里風間回來之後,再與他提起。
可是萬萬沒想到,百里風間前腳一走,後腳景澈便出了事。
唉,註定是不平凡的丫頭,初來南穹派便引起諸多風波,日後……看來何時得讓天機子簡墨替她算算命格了……
心中端想著,一抬眼便看到了也修微有遊離的眼神,便知曉了幾分他的心思,也不戳破,只和藹道:「你既擔心,便進去看看罷。」
也修拱手鞠了一禮,掀簾入了內室。
看到景澈安詳的睡顏,也修緊蹙的劍眉總算是鬆了下來,恍若清冷遠山的霧氣被日光撥開,是一片清晰而巍峨的綠意盎然。
淡淡目光滑過少女白皙光潔的額,再細細流連過她遠黛般的眉、濃密捲起的睫毛、凝脂般的肌膚,直到頓在她血色緊抿的唇,喉結上下翻滾,卻驟然一頓,莫名流露的情感被他陡然收起——他這是在做什麼?
他本只是擔心,過來看看她罷了;而他陪罰跪的她站一日,只是看不慣她受欺負罷了。
他應是一個無情無欲的人,因為亂世未平,其餘的情愫都太過奢侈。
神情含了幾分隱忍的糾結,欲轉身出去,卻聽到少女喃喃道:「百里死酒鬼……」
「師父……」
緊闔的眼帘微微地顫動,跳躍幾分少女的調皮與肆意,幾分少女的情深與嫵媚。
也修不知怎的,心頭驀地一緊。
卻還是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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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澈初醒是第二日正午,陸慎雨正為她施完當日的針。
「先別急著起。」陸慎雨按住她正欲起身的肩,和顏悅色道。
景澈撓了撓頭髮,環顧四周,熟悉的只有面前這個和藹女子,清凈地彷彿是畫中走出來的菩薩。
她微有迷茫地對陸慎雨笑笑,察覺腦袋的昏沉感倒是去了,膝下的麻木還隱隱約約得疼著:「我這是在哪?」
「這裡是我的凈毓峰,你且好好休養,我已經差人同宮霖說過了,」轉念又想,這丫頭心性不低,萬一同宮霖結了什麼仇,日後總硬碰硬也不是辦法,於是中和道:「其實宮霖只是嚴厲了些,罰你跪也是依門規來辦,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景澈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心中卻不以為然。
宮霖這擺明了就是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若是忍氣吞聲,那豈不是以後都要被她壓在頭上了?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個道理她懂,但她未必會付諸實際。在她的世界里,她要麼真著一顆心對人好,要麼仇視一個人就抵抗到底。
不妥協,不過渡。這就是景澈。
生怕再說下去,陸慎雨會讓她立個誓或是下個決心不再同宮霖周旋,於是轉了話題:「謝謝陸師祖肯救我。」
「若不是也修火急火燎將你抱來,我在凈毓峰哪裡知道主峰發生的事。」有意無意地提到也修,她其實是有心幫他們一把。
這男才女貌看在眼裡,委實是養眼。
景澈完全沒有品位出這話中的曖昧,大大咧咧地一笑:「果然是患難見真情,不枉我同也修這麼好的交情。」
陸慎雨失笑,也不再深入說:「你繼續歇著吧,這腿是要多休養幾日了。」
「景澈謝過陸師祖的照顧,但我想我還是回主峰去吧,免得又有閑言碎語說是仗著劍聖的面子才得了殊榮。」她拒絕起人直截了當,真誠的口氣聽在耳里卻比別的扭捏推託要舒心許多。
想了想,此話也有理,她身上寒氣已經驅得差不多了,腿只需修養幾日即可,陸慎雨便應了她,派了幾個弟子送她回主峰。
回了主峰,景澈佔了腿腳不便的理由,沒日沒夜地在床上躺著。心中念頭紛雜,一下子想起不知在何處神出鬼沒的百里酒鬼,一會兒想起也修冰山一般的臉龐,然後又暗自盤算著下次見到宮霖,要如何先佔了口舌之快才好。
朦朦朧朧地眯著眼,望見薄薄窗紙外的天空已經漆黑做一團。方才喝了陸慎雨派人送來的葯,口中苦的有些睡不著。
「篤,篤,篤——」這時傳來幾聲膽怯而試探的敲門聲,門口隱約是一個少年的身影,瑟在風中。
「誰?」景澈懶懶地揚聲問道。
「師姐,是我,帛炎。」
景澈的眼倏忽亮了一下,原來是這個膽小的同一隻小白鼠似的師弟啊。雖是因為幫他隱瞞過錯而受了苦,她心中卻是一點都不怨他,反而是有些歡喜:「你進來吧,我不方便下床。」
門被輕輕推開,帛炎縮手縮腳地走進來,一臉局促與羞怯,緊張地站在景澈床頭,憋了半晌都未說話。
景澈忍不住先笑了:「你緊張什麼,怕我是吃人的女魔頭,會生吞活剝了你?」
帛炎忙擺擺手解釋,白皙的臉瞬間漲成潮紅:「不是不是,師姐是好人,才不是魔頭。」
「那你說,你來找我做什麼?」
「我……」嘴角嚅囁,像個剛出閨的小媳婦似的:「我是來…謝謝師姐的。」
景澈聽不得謝字,這時表情微有僵住,頗為難為情地撓了撓頭,軟糯的聲音彷彿要糊成了一團:「謝什麼,多見外……」
帛炎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怯怯地遞給景澈:「聽說師姐受了罰……這葯是專門治膝蓋淤血的,我經常被罰跪……所以……特別,特別有用。」
少年羞怯卻是英俊的臉龐顯得格外真誠。
景澈不來欲拒還休這一套,也就不推搡地接下,當即倒了一顆藥丸出來吞下,笑著謝道:「多虧你有心了呢。」
目光閃躲了一下,帛炎低著頭,斂著眉眼,神情看不清晰:「師姐早些好才是,不然……帛炎心中不安。」
「我沒事,你不用挂念。外頭天也不早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
帛炎深深而懇切地朝景澈鞠了一個躬,這才折身出去了。
這般被人答謝敬仰,景澈反而有些受寵若驚,不過這當好人的感覺委實是不錯,哪怕吃了苦也不是不值得。
她也沒有注意身體突如其來一陣異常的寒冷,只當是開門閉門間寒風灌入,便拉了棉被睡了。
翌日。
陸慎雨派的弟子來與景澈送葯,敲了幾聲門都沒人應,正不知所以然時,也修恰好路經看她,心下一陣不安,直接闖了門進去。
那一團裹緊的被子都在瑟瑟顫抖,棉絮都被凌亂的指痕抓得扯了出來,被子里的少女發出幾聲痛苦而壓抑的呻吟。
也顧不上男女授受不親,也修扯開了她的被子。只見景澈的臉泛著異樣的潮紅,桃花眼半眯半開,眸中淚水汪汪,觸碰到她的身體,卻發現她整個人冰冷得駭人。
「她這是怎麼了?」鎮定如也修,見到此狀也有些亂了陣腳,聲音不覺冰厲起來。
那凈毓鋒派來送葯的弟子忙上前搭了搭景澈的脈象,卻是診不出名堂,不明所以然,只得道:「快將她送去師父處。」
***
此刻主峰樹林里,一男一女對面站著。枯澀落葉鋪了一層,踩在腳下破碎聲細細。
男的個子頗高,卻糯糯地低著頭,女的雖矮了半截,卻傲然揚著下巴。
「師姐……你給我的藥丸……原來不是治膝蓋淤血的……」少年的聲音膽怯。
「我只說是為她好,有說這是治腿傷的嗎?」不耐煩地回道。
「可是景澈師姐……」
「她有陸師叔照看著,能有什麼事!」冷冷地拂袖就要離去。
少年忙追上前,頷著首跟在她身後,語氣低低而惶恐:「師姐,那日你叫我故意在晨練路上拖住景澈師姐,又叫我送葯給她……是不是師姐想……」
「你懂什麼!」厲聲喝住他的話,極其厭惡地睨了他一眼,索性御起劍離開。
少年低著頭矗立在原地,像是犯了錯一般在面壁。
風鼓著樹葉的婆娑聲,一陣陣響徹在少年耳畔。他再抬起眼的時候,澄澈而碧藍的蒼穹寧靜無痕,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