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別如斯
也修平靜地站在了紅衣面前,久久都未說話,目光犀利得彷彿要把紅衣的寸寸骨都削出來看透了才罷休。
一別如斯,他如今修行大有增進,不變當年的模樣,面如冠玉,劍眉星目,長身玉立,神情平靜。
紅衣終是被他看得有些心虛,寒著聲音譏諷道:「這麼好的興緻站在這裡看我,倒不如出去賞賞迦凰山的大雪。」
也修的臉龐清冷如遠山巍峨,被她嘲諷也無動於衷。站了半晌,他緊抿著薄如劍身的嘴唇似乎在剋制住輕微顫抖,被他掩飾得毫無破綻。他蹙著眉,嗓音冷冷而含著幾分無奈:「闖禍精,還回來做什麼。」
聞言,紅衣驀然一震。她不敢抬眼,慶幸是面具遮住了她的神情。她執意掩耳盜鈴,彷彿別人看不到了,那突如其來在她心裡掀起了驚天駭浪的颶風,便不存在了一般。
扯了扯嘴角,千言萬語卻又無言以對,最終只能閉著眸沉默。
「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也修定定地注視著她,口氣與許多年前她闖禍后被他責備時如出一轍。
彷彿時間都還沒過去,迦凰山上她聽著他冷冷而簡賅的訓話,不耐煩地張牙舞爪跑開。他在她身後一言不辯地幫她頂罪,做她的保護傘,就連最後,唯一相信她還放她走的人也是他。
哪怕如今她拋下了族人,拋下了她師父一心要拯救的天下,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而他也沒有怪她,只是質問她,既然走了,為何還要回來受苦。
如今他的字字句句都錘在她的心頭。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要如何告訴他。這離開的這八年裡,最開始的四年她因為不肯屈服於蕭燼而被囚禁在帝都選拔殺手的地下修羅場里,每天必須提起刀殺人,才能活下去,才能有命反抗。
她突然從象牙塔里被連根拔起投入到烈火之中,她必須變成這個樣子。她不會忘記修羅場里的血腥,每天都有手刃同伴的勝利者被接出去開始新的人生,而唯獨她,不見天日地被關著,哪怕提刀殺到抽搐她都要麻木地繼續下去。
她不答,她不知道從何說起。這八年裡她不斷從一個黑暗輾轉到另一個地獄里,習慣性沉默與獨自承受已經讓她從當初那個心直口快的少女變成一個不動聲色而心狠手辣的人了。
「你說話。」也修蹙起了劍眉,不耐地冷斥。
紅衣終於抬起了眼,與他對視的瞬間恍若凍了風月,忘了時間。
她不想同這個待她最好的師兄隱瞞,是的,正如蕭燼所說,藏了八年,還是功虧一簣。她鬆了念力,將臉上的面具撤去。
八年了,這張臉第一次在暴露的空氣中顯出真容來。她雪白到幾近透明的臉上,是受刑不肯屈的剛烈,而眼角那顆硃砂紅的淚痣,在她凜冽的臉上畫上幾筆隱約的楚楚。
也修在衣袍內的手指緩緩扣進了掌心。
從前她就是迦凰山上最美的女弟子,如今她依然很美,卻帶著一種不可逼視的冷冽。
若說那時的她是一眼激蕩而驕傲的山泉,而如今她便是百丈懸崖上的寒冰。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修不敢想象這麼多年她究竟是過了怎樣的生活,才能讓當初那個生動驕縱的少女,蛻變出消瘦而凌厲的輪廓。
那雙曾經閃爍著迦凰山天空和陽光顏色的眼眸,如今噙著隱約的淚水,滴落下來了,匯聚成時間的一道洪流,在黑暗中呼嘯而過。
「修師兄啊,好久…不見了。」
「是很久了,」也修走上前幾步,卻也越不過橫隔在他們之間鐵欄的咫尺,「沒想到你紅衣果然是你。」
此前的話只是一番試探而已,若不是她願意承認,他也並不是非常確定紅衣就是阿澈。因為八年前是他親手放了她,並知曉她後來的去向,他才敢有所懷疑。
見她不答,也修又道:「戴著面具,真是醜死了。」
「不戴面具,恐怕我就不能活著見到修師兄了。」紅衣緩緩而無聲地笑了。她曉得這是也修在心疼她,只是他寡言而不露聲色的性子阻止他說太多。
她不是沒有後悔過,甚至有想過當初喜歡上的為什麼不是也修。可是當初的她耗費了少女所有的心血與百里風間針鋒相對,被他牽扯起全身的情緒,她沒有精力去看到別人,她撞到了那個禁區里,已經出不來了。
是想讓她寬心似的,也修終於極不自在地笑了笑,語氣也不似先前一般緊緊繃著:「能站起身么?」
「呃?」紅衣愕然。
「我帶你離開這裡。」也修如同在闡述一件極其理所當然的事。
「不。」她急促地拒絕,一口吳儂軟語,卻含著斬釘截鐵。
「你還想待這裡做什麼?」也修蹙眉,「南穹的仙獄你還沒看夠么。」
「我樂意舊地重遊,就不勞修師兄費心了。」紅衣別開臉,莫名有些惱。
惱他每每都不顧一切護著自己,為自己開脫,連如今做了首席大弟子,也不顧忌放走她是忤逆師門的大罪,還是將私心給了她。她更惱的是自己,總是拖他下水,害他受牽連。這麼多年的情了,她最怕的是還不清。
而也修卻十分清楚她的軟肋,曉得她這般頑固是為了什麼,「你不走,我便去告訴師叔。」
紅衣臉色更冷,聲音陡然一寒,「修師兄是想讓他和我重逢呢,還是叫他看看,他的孽徒在那腐爛的帝都里混得如何風生水起,好讓他再將我投入九天聖火中,燒得連僅剩的四魄都要皆散嗎?」
「七魄僅剩四魄?」縱然波瀾不驚如也修,聞言也是神情一震。
紅衣斂起散發著寒意的眉眼:「過去的事不必再提。」
也修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徹底明白眼前的這個少女,終歸是不一樣了。縱然她還喚著他師兄,但她言語里的抗拒,並非這一層已經飄渺的關係可以消除。
一襲紅衣,一張面具,便焚了過往。
察覺到也修驟然的嘆息,紅衣口氣稍稍放軟:「修師兄,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說。」
「用沉血訣將我的神智封入心魄。」她道。
沉血訣可以使全身血肉凝固,將神智封入心魄,如此赤溟蠱便暫時無法在她血肉里生長,她也不會在百里風間面前說漏任何信息。等到蕭燼派人救走她——呵,她太了解他了,只要她還有利用價值,他就肯定會救她。
等到那時再解開沉血訣,縱然赤溟蠱如何滋長,時間也夠她撐到下月十五。呵,一旦過了這個日子……一切都可以了結了。
紅衣自嘲地扯扯嘴角,望向還未開口的也修。而且如此,也修也不必趟這趟渾水。
也修沒有直接應承下來,手握鐵欄的力卻是一分分增大,若不是鐵欄上施了仙咒,恐怕這根鐵欄會被他生生拽下。
他知道沉血訣可讓她暫時避免面對百里風間,卻是逆自然之規律將人的生命凍結,一旦解開,人便會被法訣反噬,以十倍老去的速度消耗魂魄,不出幾日便垂垂老矣,魂飛魄散。
他動了怒:「阿澈,你知不到知道如果你的性子不這般烈,便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我知道,」紅衣斂了眉眼,濃密的睫毛掩住了她的神情,「但你也要看清楚,如今我是紅衣。紅衣是天下人人喊打的禍水,日後是死是活跟你堂堂南穹派首席大弟子有什麼關係?」
她還是這般,一旦做下一個決定便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商量餘地,哪怕這個決定要搭上她的性命,她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但是,這才是阿澈,一如當年,視自尊高於生命,無論如何都不肯低頭,不願承情,獨自承受痛苦,剛烈到讓人揪心的阿澈。
也修沉默了許久,突然想起多年前關於景澈的讖言——「過剛則易折」。這五個字橫貫景澈的這一世,體現得太過淋漓盡致。他終於是拗不過景澈,服了軟,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他開始施法,紅衣感覺到自己的血肉從下至上開始凝固,當那種凝固包圍她的大腦時,她恍惚沉淪到了一個綿久的夢中,時光沒有因為法訣而僵硬,一瞬間彷彿拐了個彎,走了回頭路。
夢裡的紅衣看到自己,還是少女的模樣,躺在棺槨的千年玄冰里,沒有知覺地被凝固著。然後她看到黑暗被打碎,光線了透進來,看到的第一眼是百里風間斜斜而極不正經的笑容:「阿澈啊,你醒了。」
呵,一切都得從頭說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