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馬車停在安府門口。


  賀文璋先下了車,然後伸出雙手,要扶著於寒舟下車。


  他一臉認真的神情,好像扶她下車是義不容辭的事情一般。然而於寒舟看著他蒼白枯瘦的手,又看著他瘦得一把骨頭的身軀,心裏總有一種“碰他一下就要散架了”的感覺。


  “下車。”賀文璋見她遲疑,堅持伸著手。


  於寒舟隻好扶住了他的手,很小心地不用力,輕巧地走了下來。雙腳站到地麵上,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抬眼看著他笑道:“謝謝。”


  謝謝你扶我,也謝謝你沒有散架。


  賀文璋低頭看著她,唇抿了抿,說道:“嗯。”


  他扶她,是應該的。她今天回門,他沒辦法為她添光加彩,至少也不能讓她太丟臉。


  “我們進去吧。”於寒舟便道。


  兩人走上台階,進了大門,往裏行去。


  安家的府邸也比較大,以賀文璋的身體狀況,若是一路走進正院,恐怕吃不消。


  翠珠等人是帶了輪椅的,此刻推著輪椅,跟在兩人的後頭,低聲說道:“大爺。”


  賀文璋的神情一下子變得不好看。他餘光往後看了一眼,視線落在輪椅上,本來就沒什麽血色的唇,抿得更是沒有顏色。


  翠珠硬著頭皮勸道:“大爺,這是為了您的身子著想。”


  賀文璋不說話,臉色愈發難看。


  於寒舟見翠珠的額頭都沁出汗來,想了想,對賀文璋道:“翠珠說得有道理。再說,你身子如何,我娘家人都是知道的,不必硬撐。”說完,她對他笑了笑,“不然我推你啊?”


  她都這樣照顧他的感受了,他就不要太糾結了吧?

  賀文璋也不想糾結的。尤其是聽了她的話,更是不好糾結了。他隻是氣自己的身體,這樣不爭氣,連累她回娘家沒麵子。


  “讓翠珠推我就好了。”他低垂著眼睛,坐上了輪椅,舍不得讓她推他。


  但是想到她願意推他,還是禁不住心情好了一些,重新抬起眼睛,麵上已經沒有了不快:“走吧。”


  翠珠連忙推著他前行。


  於寒舟走在旁側,一同往前行去。她倒不是很緊張,還為他介紹家裏的景致:“我小弟曾經就很喜歡在這段長廊上跑著玩。”


  “看到那塊奇石沒有?我小時候一直覺得那是大貓變的,到了晚上就會活過來,把不聽話的小孩吃掉。”


  賀文璋聽著她說話,不禁覺得一陣奇異,目光偶爾流連在周圍的景致上,更多的卻是落在她的臉上。


  從賀家來到安家,不知道是不是環境變了,他看她總覺得不大一樣。


  而不論是哪個她,都跟當初第一眼見到的那個女子,大不一樣。他心裏浮現出淡淡的歡喜,原來人是這樣的複雜,他可以慢慢了解她。


  快到正院的時候,賀文璋出聲道:“停下。”


  都快要到了,他可以走過去了。


  恰時於寒舟在跟安府的下人說話,沒注意這邊,於是翠珠便低聲勸道:“大爺,再坐一段吧。已經坐到這裏了,不如坐到底。待會兒見了安大人和安夫人,才有精力好生應對。”


  她勸得有道理,但是這讓賀文璋心裏更悶了。都是他沒用,累她被人用別樣的目光看著,人人都在心裏說她嫁了個病秧子。


  他多想好起來,像個正常的男人一樣,大步如風地行走,這樣別人便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了。


  然而他隨即想到,他沒有好起來的那一天,常大夫說了,他活不過二十。


  他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他不僅僅現在讓她沒麵子,以後還會讓她更沒麵子。


  他的心情起伏如此激烈,從小照顧他長大的翠珠當然察覺到了,連忙低聲勸道:“奶奶對大爺可真是好,方才竟還想親自推大爺,奴婢可從沒見過這樣有情有義的人。”


  她有沒有見過,且不說,但是此時說出這番話來,卻是戳進了賀文璋的心窩裏。


  他一下子就心情好了起來。那些鬱悶,那些不樂,轉瞬間被驅逐一空。明明他還是那個不中用的人,明明他依然坐在輪椅上,明明他不體麵極了,可是想到她願意推他,那些濕冷的心情全都飛走了。


  他抿著唇,然而唇角微微揚起:“她是很好的人。”


  翠珠見他終於高興起來了,心裏大大鬆了口氣,暗暗想道,大爺對奶奶可是喜歡得緊,以後可是好哄了。


  來到正院門口,賀文璋終於下了地。沒有經過勞累的他,加上心情不錯,看起來精神很好。


  “我們進去吧。”他低頭對於寒舟說道。


  於寒舟點點頭:“嗯。”


  兩人聯袂而進。


  正堂裏,安大人、安夫人坐在堂中,麵上的神情說不出好還是不好。


  對於今日要接待的嬌客和貴客,安家人都沒想好要怎麽麵對。賀家那個病秧子,不知道怎麽蠱惑了他們家的女兒,使得女兒瘋瘋癲癲,非要嫁他不可,這讓安家人對賀文璋的感觀非常不好。


  而對於女兒,也沒有什麽好氣。平日裏有些任性,倒也罷了,無傷大雅。可是這回為了一個男人,跟家裏這樣鬧騰,這些年學的規矩都喂狗了!

  想到出嫁前的那些鬧騰,他們一點也不想看到她,偏偏又掛懷,也不知她嫁過去後,過得好不好?


  在焦灼,緊張,煩惱又期待的心情中,他們終於看到了攜手進來的兩人。


  男的瘦得一把骨頭,看起來脆得風一吹就倒,很是傷眼睛。至於他身邊的嬌兒,卻是垂著眼睛,不敢看他們的樣子。


  “哼!”安大人發出一聲冷哼。


  於寒舟這時抬起頭來,拉起賀文璋的手,加快腳步走上前,拜下:“父親,母親。”


  賀文璋也恭恭敬敬地跪下:“嶽父,嶽母。”


  安大人又是一聲冷哼,然後就被安夫人瞪了一眼。安夫人垂眼看向兩人,淡淡道:“起來吧。”


  賀文璋咬著牙,快速爬起來,然後去扶於寒舟。


  他在輪椅上坐了一路,養精蓄銳了一路,這時精力正好著,做完這套動作,居然沒出紕漏。他心裏鬆了口氣,接著就對於寒舟一笑。


  於寒舟知道他想表現,便沒有打擊他,也對他笑了笑。


  落在安大人和安夫人的眼裏,又覺得傷眼睛。都很不理解,女兒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就看上這個病秧子?


  而賀文璋沒敢多碰她的手,把她扶起來後,就連忙撤回了手,轉而抱拳對一旁道:“大哥,二哥,小弟。”


  安家三兄弟便對他回禮:“妹夫。”“姐夫。”


  接下來兩人便入座,開始了一場並不熱絡的完全客套化的交談。


  “一路行來,可還順利?”


  “來人,給姑爺奉茶。”


  “姑爺的身體可好些了?”


  沒有人說賀文璋不能喝茶的事。翠珠沒有說,賀文璋也沒有說。他接過了茶,謝過,便飲了一口。


  這不是普通的時候。他陪伴妻子回門,本來就不甚招人待見,再推三阻四的,今日就沒法好好過了。好在隻是輕輕啜一口,倒也不會太傷身。


  “比從前好些了。”不管好不好,賀文璋反正是要說好。


  而安大人問出那句話,就有些後悔了。


  這病秧子看起來弱不禁風的,都說活不過二十歲,他們這樣問,自己知道是關心,但是他會不會多想,覺得他們在嘲諷他,故意給他難堪?


  好在他落落大方地回答了,讓安大人鬆了口氣,點點頭:“那就好。”


  看賀文璋終於順眼了一分。雖然是個病歪歪的,好在心眼不是個小的,不然女兒嫁給他可真是沒安生日子過了。


  安家父子同賀文璋說話,安夫人便對於寒舟使了個眼色,母女兩個退出了廳堂。


  來到次間,安夫人先在炕上坐了,繃著一張臉,看著於寒舟不說話。


  於寒舟便乖巧跪下了:“母親。”


  安夫人見她這般乖巧的樣子,同成親前那股癲狂的樣子截然不同,一時又是惱怒,忍不住拍了一下炕桌!

  這是嫁過去舒心得意了?擺出這樣一副乖巧樣子來?


  “那病秧子就這麽好?!”她忍不住氣道。


  於寒舟能怎麽回答?這事又不是她做下的。不過,嫁給賀文璋的確不錯。這個不錯,不是主流意義上的不錯。


  在大部分人看來,這樣的男人,他沒有健康的體魄,不能給妻子幸福,他不能讀書入仕,不能帶給妻子榮耀,是個非常非常差的人選。


  但是在於寒舟看來,他雖然身體不好,但是有下人照顧,並不連累她。而他雖然不能讀書入仕,但侯府本身就頗有地位和財富,她做他的妻子並不會吃苦。


  而且,因為他身體的原因,她不用盡夫妻義務。賀文璋更不會納許多小妾,生出許多庶出子女來給她添亂。哪裏不好了呢?

  “母親,我錯了。”她低著頭,老實認錯,“我辜負了母親的疼愛,母親罵我吧。”


  安夫人哪還有力氣罵她?


  該罵的,不該罵的,當初都罵盡了。她如今已然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再罵還有什麽意義?

  “起來吧。”安夫人冷淡地道,“從前也不見你跪得這般瓷實,膝蓋不疼啊?”


  於寒舟乖乖站起來,走到安夫人身邊坐下,挨著她的手臂,臉偎在她肩頭。


  “真是個冤家!”安夫人沒忍住,在她的手臂上拍了一下,又仔細問她:“在賀家如何?可有人給你氣受?”


  於寒舟一一說了。


  隻聽她在賀家過得還行,安夫人冷哼一聲:“我大好的女兒給她的病秧子兒子當媳婦,她敢怠慢你,我饒不了她!”


  那邊,安家父子也在跟賀文璋說話。


  發現賀文璋的學問不錯,竟不輸於精心教養的長子,安大人十分意外:“你書讀得不錯。”


  賀文璋是故意表現自己的,見嶽父大人肯定他了,頓時很高興,說道:“我身子不好,別的事都做不來,隻得讀些書罷了。”


  安大人聽了,麵上便露出惋惜來。是個讀書的苗子,可惜命不好,生就這樣一副體魄。


  賀文璋自小體弱多病,最能發現周圍人的憐憫,他一下子著急起來!

  偏偏他話說多了,水卻沒有喝幾口,此時嗓子又幹又癢,一張口,便是激烈咳嗽起來!

  簡直要把肺都咳出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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