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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背水一戰

  對於袁宗道的這番話,其實申時行並不完全同意。


  若果然按照袁宗道的意思來,那就是等著高務實推行新政,在高務實新政推行過程之中,隻要還沒有出現什麽嚴重的問題,自己都隻能袖手旁觀。


  且不說心學派背後的金主們麵對此情此景會有多麽暴跳如雷,就說他申元輔自己也沒法忍受。畢竟,心學派與實學派之間不僅是有利益上的分歧,還有道統上的競爭。


  任高務實去搞?怎麽可能!


  申時行自己心裏明白,高務實搞的很多事雖然初看都覺得“過激”,但是人家就是有本事每次都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很多原先認為會出亂子的地方,到了他手裏就莫名其妙的老實下來了,縱然有個別不肯老實的,高務實也總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壓製,將危機消弭於無形。


  雖然申時行不肯承認這是實學派的施政走對了路,但他不得不承認高務實辦事的能力的確卓爾不群,絕非凡類。這樣一個人,連已經成了大麻煩的爛攤子都能輕易收拾,申時行又怎敢讓他“自由發揮”?

  萬一他那新政又和以前的許多事一樣辦成了呢?這個後果心學派能夠承受得起嗎?

  雖然申時行現在連“新鄭新政”是什麽都還不知道,但他知道高務實肯定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而自己卻不敢這樣孤注一擲地賭上整個心學派的將來。


  事實上,越是身居高位之人,越不敢輕易孤注一擲,因為他要承擔的責任絕非僅僅隻是自己一個人的成敗榮辱,他現在肩負著的是整個心學派的前途。


  在他看來,高務實的根基在北方,北方在商業上原本是無法與南方競爭的,眼下之所以顯得勢均力敵,那還是由於京華的緣故。這種情況換一個角度來看,也就是北方商業以京華為首。


  申時行是典型的老派官僚,在財政問題上的思維隻是老一套,他是不會“做加法”的,所以在他看來,大明的商業利益就是那麽多,北方拿得多了,自然南方就拿得少。什麽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亦或者開辟新商路、打造新商圈這種想法,申時行顯然不可能理解。


  於是在他看來,高務實不管要搞什麽樣的新政,也不管他的口號如何喊,歸根結底都是剝削南方商人,養肥北方商人。


  一句話:斷不可信,斷不可行!


  不過,袁宗道這番話還是在另一個方麵提醒了申時行,那就是高務實不僅必推新政,而且一定會盡快推出。


  袁宗道剛才的話本來沒有提及這一點,這是申時行聽他提到“新鄭伯侄”的時候忽然想到的。


  高務實現在已經是部堂之尊,按照曆代的一貫傳統,已經完全可以用“高新鄭”來指代,然而此時天下人提起“高新鄭”三字,肯定還是會先想起高拱,然後才會發現原來高務實也已經是“高新鄭”了——當然為了區分,大概會稱他為“小高新鄭”。


  伯侄二人都是“高新鄭”,而高拱現在已經蓋棺定論,極諡文正了,那麽此時此刻天下人會用什麽樣的眼光看待高務實?自然是看他能不能繼承高拱的遺誌,為新鄭高氏再續輝煌。


  如果把“天下人”的範圍縮小,隻論實學派官員呢,他們會以什麽樣的心態麵對高務實,亦或者說對他有著什麽樣的期許?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多年前實學派內部就已經把高務實看做是高拱當仁不讓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了——大明朝文官的官職固然不能繼承,但由於高務實的“學曆”足夠硬紮,未及弱冠便已身為“儲相”(翰林),實學派內部自然是等著看他完全“接棒”高拱的那一天。


  但高拱的“棒”不止是首輔之位,更重要的還是他的改革精神,正是因為這樣的精神和理想,高黨才得以出現,實學派也才得以成為一股真實存在的政治力量。


  作為“衣缽傳人”,高務實本人對此一定是心知肚明的,所以申時行判斷,在高務實成為主掌一方麵政務的“部堂大人”之後,一定會——也一定要盡快展現他繼承高拱遺誌、強力甚至鐵腕推行改革的一麵。


  這一次,他恐怕還會收起過去那種溫文爾雅的風格,一改當年在各種事情上都能“四兩撥千斤”的處事習慣,變得更加激進、更像高拱!

  這就好比大行皇帝的遺詔中,總會說即將繼位的太子“深肖朕躬”一般。


  不僅僅是認可,還是授之以“正統性”。


  高拱當然不是皇帝,而且還走得很突然,顯然不會有什麽遺囑,那麽作為繼承整個實學派勢力所需要的“正統性”,高務實除了他的血統之外,剩下的都要靠自己去獲取。


  這種獲取最簡單有效的手段,也無非就是另一種“深肖朕躬”——行事做派與高拱如出一轍。


  隻有這樣,實學派內部才會把他當做“高拱第二”,原先與他有些生疏的實學派官員也才會不自覺地變得親密起來,同時也對他更加尊重——這就是所謂的“餘威”了。


  以高拱昔年的威勢,他的這種餘威一旦加諸於高務實之身,甚至有可能對一些中立派官員都有影響。


  高務實當初的脾氣有些太好,除了永寧公主被騙婚的那次事件之外,過去除非事情直接惹到他頭上,他沒有任何一次主動找誰的麻煩,即便偶然涉及到他,他也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顯得異常寬厚。


  高拱則不然,他的風格是:你直接得罪我固然要完蛋,但你哪怕隻是攔了我的路……不好意思,也得完蛋。


  “高胡子”這個綽號,可不隻是因為高拱留著大胡子,更是因為“胡子”是土匪的別稱,“高胡子”的意思就是說他雖然身為宰輔,行事卻有幾分霸道的匪氣。


  他起複之後以閣臣兼任天官,僅僅是上任的頭一年,平均每個月就要辦理近三起貪腐大案,一年之內前後法辦官員一百六十九人(史實)。


  參考大明朝廷的官員人數就知道(明代屬於“小政府”架構),這意味著在他當政的約十年間(本書中),大明官場上上下下,從中樞到地方,幾乎全被他整治過。


  當然,身為有明一朝頂級政治家,鐵心肅貪的高拱雖然脾氣強硬,但其手段也不止是簡單粗暴。就在這一頓“野蠻嚴打”的期間,高拱也施展了三個“溫柔”招數,各個不動聲色,卻叫舉國貪官禁不住叫苦連天。


  這三條辦法分別是:全國官員建檔案,舉薦官員要擔責,以及絕不放過追贓。建立官員檔案一事此前有述,這裏就不展開了,且舉例說說後兩條,看看高拱的“餘威”從何而來。


  在**加劇的嘉靖中後期,官場上能跟賣官鬻爵比爛的風氣,就是濫舉之風。上級舉薦下級,官員互相推舉,基本成了常態。


  當然,這不是白推舉,每推薦一個官員,背後都是數不清的交易。哪個官職用誰,講的都是利益,哪管什麽為國為民?特別是曾經號稱“反貪神器”的禦史崗位,這些號稱彈劾不法的禦史們,考核推舉官員,經常也像過家家——大批庸官懶官,就這麽陸續登上了要害位置。


  為什麽會有這股歪風?以高拱《掌銓題稿》裏的哀歎來說,關鍵還是犯罪成本太低。


  比如三年一次的考核,基本都是糊塗賬,就算推舉的官員出了錯,查來查去就成了扯皮,最後也就成了都不擔責。


  落馬者雖然倒黴受罰,但推薦者好處已經收過,反正又不追責,於是再接再厲繼續推薦坑貨。


  痛心疾首的高拱,終於在隆慶四年的奏折裏咬牙切齒說出了對策:如所舉之人,所試不職,舉主連坐!(史實)

  這也就是說,以後隻要官員犯錯,推薦他的人不管本人身居何位,一律都要擔責。至於擔責多少,就看犯錯官員錯誤大小以及影響波及的程度。你說沒法查?我有一百八十卷“冊薄”在手,官員的升遷履曆,一查一個準!你推薦錯了,該辦立刻辦,該抓立刻抓。


  這狠話說過沒多久,高拱就以實際行動證明,這事上不封頂:南京右僉都禦史吳時來成了倒黴蛋。此人是年舉薦五十多人,卻冒出好幾位坑貨。結果高拱立刻重拳出擊,把吳時來降職調離。


  有了這樣的重要人物現身說法,濫舉歪風頓時刹住。原曆史上,後來萬曆年間的名臣,好些都是在隆慶四年至六年嶄露頭角,那不是沒有原因的,原因就來自於這種零容忍的製度。


  不過,比起“濫舉”來,當時犯罪成本更低的還是**。


  雖說明初時,太祖曾以嚴刑峻法懲治**,但到了嘉靖年間時,這事早已成了過去時。相反“貪酷者,例止為民”居然成了律條。


  也就是說,一般官員犯下貪汙**的錯誤,隻要關係夠硬,最慘最糟也不過是削職為民,就連家產也不會動。


  就是這麽神奇!可這樣一來,哪怕官員落馬回家,至少也能優哉遊哉做個富家翁。如此“寬厚”的政策,官員們那還不敞開了撈?


  而這一條,也是高拱一直深惡痛絕的,就任內閣首輔以前,就在各種場合開罵。待到就任內閣首輔,卻是不罵了,隻是不動聲色地改了一個規矩:貪黷者仍提問追贓。


  這個條令一出,立刻滿朝嘩然。哪怕是高拱這樣的猛人,一度也被言官們罵出了花。可頂著重重壓力的高拱,就從眼前一個個案子做起,每一樁都是這個硬規矩。


  賬目對不上?錢不知用到哪裏去?送到上麵去了?送到哪裏追到哪,追不出就從你家裏刨。不管你是州縣小官,還是封疆大吏,甚至世襲公侯,隻要犯了法,都是這麽辦!

  僅看高拱上任後的頭一年,就有四川巡按禦史王廷瞻,保定巡撫朱大器等高官先後撞上了高拱的“槍口”,每一個都是連罷官帶賠錢,一樣都不少。


  花天酒地、生意蝕本,最後賠不出來了?沒關係,高拱說了,一年年賠下去就是,老子賠不完兒子賠,兒子賠不完孫子賠,反正直到連本帶利賠完為止。


  你想貪汙落馬後還做富家翁?做你娘的春秋大夢!

  正是由於高拱如此生猛,如此“霸道”,如此“不循舊製”,偏偏他自己作風過硬,當官幾十年家裏沒增一畝地,滿朝官員望著他也隻能幹著急。


  威望,就是這樣產生的。


  如果說很多人怕高務實是因為他的背景太大、聖眷太隆,那麽更多的人怕高拱則是因為高拱的手段太硬、做事太絕。


  而如今申時行被袁宗道一番話提醒,發現高務實現在極有可能要改變風格,成為第二個高拱,他一驚之後又是一喜。


  驚的是高務實既然要學高拱,而其又身為戶部尚書,接下去對南方商人的壓製肯定是極為強力的;喜的是高拱昔日畢竟隻對付官員,打擊麵相對來說還有個限度,而高務實這一下如果把整個南方商人都打壓了,那麽反對他的力量也就更大了。


  作為金主而言,我之前投資的官員被搞下去,當然是一筆損失,但這還可以承受,因為接下去我另選目標再投資就是,損失的錢財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轉移嫁接一下就行了。


  可如果高務實的打擊麵直接涉及到了金主本身,甚至是反過來薅起了他們的羊毛,這還怎麽忍?哪怕花重金造聲勢,也一定要把這事給壓下去,一定要恢複舊製不可!


  申時行忽然心中竊喜,說不定在高務實新政的強壓之下,整個南榜官員都會變成心學派,與打算薅他們羊毛的高黨、實學派相抗爭。


  一旦事情鬧大,搞得天下紛亂不堪,最終必然影響到皇上心目中的“偉業”。如此一來,高務實的聖眷還能維持下去麽?

  申時行甚至想到,原本高拱在位時便“得罪”了那麽多人,那些人就算自己被整倒了,但他的老師、同年、門生、姻親等又不一定全都會倒,這些人難道就沒有積累對高拱的怨念?這些怨念難道不會轉移到高務實這個“衣缽傳人”頭上去?


  以前高務實聖眷太隆,這些人未必敢於表露什麽,但正所謂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一旦他的聖眷被動搖了,還怕這些人不一擁而上,欲報昔日之舊仇嗎?

  申時行料定,高務實一定會在近期亮出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這火還一定很旺。而以皇上對他的聖眷來看,自己多半無法在爭論中取得皇上的支持,最終這火還是會燒下來。


  不過沒關係,現在申元輔想明白了。那火燒下來就燒下來,自己不必太過糾結,隻要始終表示反對就行。


  隻要他作為首輔在朝中一直明確表示反對,那麽被高務實這把火燒疼的官員和其背後的大商人們,就會不斷地匯聚到他的大纛之下,成為他申元輔的堅強後盾,與實學派、與高務實不死不休!

  眼下的局麵便是袁宗道勸申時行等著高務實自己失誤,露出破綻,而申時行不太同意,他認為等高務實出招可以,但自己不能無所作為,而是應該亮出旗幟,使自己成為整個南方商人乃至於南榜官員心目中唯一的救世主!


  申時行微微眯起雙眼,小聲地喃喃自語:“信乃使萬人先行,出,背水陳。趙軍望見而大笑。”


  袁宗道聽得不甚真切,問道:“元輔言何?”


  申時行看了他一眼,忽然展顏一笑,道:“本閣部說,伯修實乃宰相才也,好做,好做。”


  袁宗道心中一熱,難得地謙虛起來,拱手一禮:“元輔錯愛,學生愧不敢當。”


  申時行微微一笑,並不言語,心中卻暗忖:錯愛?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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