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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指點

  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雖然知道朱翊鈞現在對於外戰勝利很是看重,將其當做鞏固自己權威的一種有效手段,但也沒料到其看重的程度已經達到這樣的地步。


  另外,剛才張四維的話也有些值得玩味:“皇上對你的外戰能力十分看好”。


  看起來這是好事,不過高務實卻覺得並不完全是好事。


  高務實對自己的遠景規劃,毫無疑問是要躋身內閣、成為首輔,然後書批四海、宰執天下的。因為隻有成為首輔,才能貫徹自己的改革意誌,而偏偏他改革中的重點,有一大半是跟祖製過不去的,若不能成為鐵腕首輔,則根本毫無希望。


  譬如說禁海、開海這件事,既是祖製,也不是祖製,因為“祖宗”們既有禁海的,也有開海的,有禁了又開的,也有開了又禁的。高拱當初堅持開海,就是從這方麵著手——我站在開海這一邊,也是“敬天法祖”。


  但高務實將來要做的某些事卻不同,比方說他心目中的一個重點:改革整個財政體係,強化中樞的財政控製能力。


  這件事就從根本上違背了朱元璋當年建立的“祖製”——朱元璋覺得有很多稅收上來之後又要撥給地方,乃是多此一舉,因此直接讓地方自行安排。這個製度已經從洪武朝一直運作到今天,連朱棣都沒有想過要改,是名副其實的祖製。


  但這一項祖製在高務實看來簡直是愚蠢:你朝廷中樞不僅放棄了這麽大的財權,甚至連監管權都不要了,地方上怎麽搞的,你一問三不知!


  那麽地方上如果征收苛捐雜稅、加派加賦,甚至假借朝廷名義濫收濫征,你中樞豈非也不知道?你還以為地方在乖乖遵循朝廷詔令!此時,朝廷做出的決斷,就顯然不可能符合地方實情,不管朝廷怎麽做,實際上都成了拍腦袋的決定,那這天下焉能不亂?

  所以,即便考慮到此時的交通條件、行政損耗等實情,某些財賦不必都先從地方運到京師入庫,再由京師撥付,又運回地方,但至少你得過個賬啊,得派人清點查明啊!怎麽能任由地方自說自話、自行其是?

  但這種層麵的改革,就不是高務實通過個人人脈、對皇帝的影響就可以推行的了,必須他親自擔綱,以首輔的身份,主動站在台前下令,背後再有皇帝的堅決支持,這才能辦得下去。


  正因為如此,哪怕是在高拱當政的時期,高務實都沒有考慮推動,因為那時候皇帝還小,不可能給於真正的支持,反而會被高拱的反對派們汙蔑,說他挾天子以令諸侯,篡權亂政。


  就算以高拱的性格,或許不怕千夫所指,但高務實也不想給高家添上這樣的“美譽”,因為這種名聲一旦被眾口鑠金,那就不光是高家萬劫不複的問題,最大的可能是高拱一旦離世,馬上就人亡政息,所有的改革努力全部付之東流。


  財政改革隻是高務實心目中真正“大改革”的一個縮影,還有好幾件大事的難度都和這類似,因此他的目標隻能是自己坐上首輔之位,沒有妥協的餘地。


  但大明的製度很奇怪,成為首輔要看的不是什麽基層工作經驗、地方工作經驗,甚至不是後世流行的“主要幹部崗位工作經驗”,而是中樞的工作經驗,尤其是翰林院的工作經驗——換句話說,就是“皇帝秘書”的工作經驗。


  實際上高務實的“皇帝秘書”工作經驗非常豐富,可惜他那個不算數,算數的部分是從出任日講官開始。


  而至於安南定北、巡撫遼東等,這些履曆頂多隻能算是證明個人能力的加分項,卻從來不是決定項。


  就像高務實外任遼東苑馬寺卿之前所考慮的,要不是為了盡快把他的品級提上去,朱翊鈞根本不會派他外任——留在翰林院呆上六年或九年,資曆到位之後馬上就能出任某部侍郎。


  甚至,按照他六首狀元的底子一步到位,直接補個禮部尚書,順勢找個機會就入閣了。


  這才是大明朝閣老們上位的清貴之選,前首輔李春芳、高拱、郭樸,現首輔張四維,乃至於將來可能的首輔申時行,哪個不是走的這條路?

  也就高務實到現在還在忙“外戰”,所以這或許是好事,也或許是壞事。


  好就好在他可以通過外戰證明自己的能力,還可以因此“團結”一大幫邊臣、邊將。


  壞就壞在他在中樞的時間不夠,“清貴”名聲被嚴重拖累——在大明,一個人的名聲有多重要,已經不需要再次強調了。


  唯一不幸中的萬幸,大概就是他出身於實學宗門高家,可以推說自己是為了力行實學精要才去做這些事的。另外勉強算是一個補救的,就是六首狀元這個身份了。要不然,按照一般情況看,外任久了可是很難回來的,即便回來,通常也就一個兵部尚書就給打發了。


  張四維見高務實忽然怔怔不語,出神了好一會兒,不由問道:“在想什麽,這麽出神?”


  “啊?”高務實被張四維叫醒,撓了撓頭,道:“甥兒在想,皇上今後該不會一有邊情外戰就交給我吧?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張四維先是愣了一愣,繼而啞然失笑,道:“你是怕將來一直外任地方,反而不得回京了?”


  高務實幹咳一聲:“倒也不是說就一定回不來,隻是這個時間……”


  張四維搖頭道:“你多慮了,要真是你想的那樣,這次雲南戰事,皇上就不會讓你通過這樣的手段來暗中主持了。”


  “為什麽?”高務實有些疑惑張四維為何說得這麽肯定,他問道:“我總覺得,要不是雲南巡撫的實際地位還比不上遼東巡撫,這次雲南戰事一起,尤其是當皇上打定主意堅決打這一仗的時候,說不定就會改派我去雲南了。”


  張四維哈哈一笑,搖頭道:“不會,不會。”


  “您何以如此肯定?”高務實不由奇道。


  “有兩點。”張四維伸出兩根手指,再收回一根,道:“其一,你這遼撫本身就上任不久,雲南一開戰,就把你調去做滇撫,這會讓天下人懷疑,皇上心裏是不是覺得隻有你高求真一人可用?天下這麽大,萬一要是有兩處動兵、三處動兵,那皇上該怎麽辦呢?離了你高求真,我大明朝就隻能坐困愁城了?


  其二呢,你說滇撫地位不如遼撫,這話大致不假,可皇上如果真要你去主持雲南戰事,又不是非要讓你做滇撫才行。給你個滇貴經略、滇貴川三省經略,甚至更誇張一些,把粵、桂也算上,給你個西南五省經略又如何?你現在是兵部右侍郎銜,也是可以主持幾省軍務的,這‘經略’不過是個臨時差遣,事畢即撤,讓你去總製西南五省,還怕打不了一個緬甸?”


  高務實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兵部侍郎就能經略幾省了……哦,也對,曆史上楊鎬那廝經略遼東、朝鮮的時候,也不過就是兵部右侍郎銜,看來兵部侍郎這個官銜到底是朝廷大員之一,還是很給力的嘛。


  張四維見高務實接受了自己的說法,又笑了笑,道:“所以你不要想得太多,皇上這麽做的原因其實並沒有那麽複雜。一來他最清楚你的能力,把雲南戰事暗中交給你來把控,他會比較放心。二來他此舉的本意還是擔心你將來無人可用,這一點你有沒有細細想過?”


  “細細想過?”高務實有些不明白為何張四維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明顯加重。


  張四維道:“我也是方才和你談及推薦入閣人選之後才忽然想到這一點的:你有沒有發現,我實學一派有可能出現青黃不接的局麵?”


  高務實目光一凝,思索著道:“大舅的意思是,如今實學一脈除了您之外,第二代的主力大多是嘉靖四十四年這一批金榜出身,若假設甥兒是第三代,從金榜上來看,已經到了萬曆八年……”


  張四維打斷道:“你自己按萬曆八年算是可以的,但你們這‘一代’,卻不能按萬曆八年來算——最簡單的一點就是,除了你本人之外,還有哪一個萬曆八年庚辰科金榜的實學派門生,能夠在短短三年內掛銜兵部侍郎?其他人我都不說了,泰徵現在是什麽品級?”


  張泰徵,張四維次子,高務實的表兄兼庚辰科金榜同年。萬曆八年庚辰科金榜二甲第四名進士出身,館選得中,為庶吉士八個月,散館後為正六品禮部主事,今年年初剛剛因為考評優異,上調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正五品官職。


  堂堂首輔之子,二甲第四名的學霸出身,三年時間也隻做到正六品,而且還是在禮部祠祭清吏司這種“閑差”上混日子,可見新科進士的光環一退,要升官絕非易事。


  張泰徵這樣的出身尚且如此,其他人還能比他更好混嗎?

  就算當初和高務實同列一甲“天上神仙”的蕭良有和王庭撰,現在也都還在翰林院混資曆,職務更是一步未動,進去的時候就是編修,如今依然是編修,隻是文散官都提了兩階,從承事郎升至宣議郎罷了。


  張四維所言的意思就在這裏:你高務實升官的速度太快,是個特例,正常人都不可能趕得上,所以你自己按照萬曆八年算沒有問題,但你們“這一代”整體都按萬曆八年算就不合理了。


  或者換過來,如果你們“這一代”按萬曆八年算,那你自己就不能這麽算了,得往前推至少兩科、甚至三科才行。


  但也正因為如此,將來你若是入閣,開始挑起我實學一派的大梁,你的這批同年就未必能發揮他們應有的作用,為你股肱、羽翼。


  按照高務實現在這個態勢來看,張四維估計他可能而立之年就要入閣,而那個時候,他的這批同年才到什麽位置?

  留在京師的有兩種:一是留在翰林院內的,此時大概能混個侍讀、侍講,好的或許能是侍讀學士、侍講學士,處在“準侍郎”狀態。


  二是留在六部和其他京官衙門的,他們基本上不可能上到侍郎(三品),但侍郎以下就依然隻是郎中(五品),能不能上得去侍郎都不好說。倒是留在都察院的可能有機會外放巡按,運氣再好一些的可能外放某省按察副使,也就是兵備道,但通常來講,也不大可能十年升至巡撫。


  而直接外放的,那就不好說了,或許外任的時候一直考評上佳,或許在外麵碰上機遇立了大功,然後從知縣而知府,從知府而布政,甚至調回京師(或南京)為侍郎等,但一般來講也難,能到布政使都是邀天之幸,實際上能混個參政之類的也就不錯了。


  這些官職,單論級別、地位,本來也不算低,畢竟大明朝的進士出身還是很吃香,但如果對比這時候可能已經入閣的高務實來說……他們能幫上他多少忙嗎?不能啊!頂多某種時候起一點“輿論作用”罷了。


  而此時,高拱為主考官時那批嘉靖四十四年的金榜門生,這時候大多已經六十多歲,小的都是五十好幾了,還有幾年好混?


  青黃不接就是這麽產生的。


  但高務實有些不理解,問道:“可是大舅,如萬曆二年金榜,是我恩師郭公為主考,萬曆五年金榜,是您為主考,這兩科的進士難道就不能用?”


  張四維搖頭道:“你恩師郭公是個什麽性子你不知道?他從不為門生破例,萬曆二年那一科的進士沒幾個混得像樣的,眼下唯一我經常看得到的名字,大概就是馬慥、範守己,但馬慥那是因為我關照了一下(馬慥,馬自強子),範守己是因為他是開封府人,也是我關照了一二。


  除此之外,這一科也不是就真的沒什麽人物了,如李三才、**星等輩,都算是有機會往上爬的,隻可惜卻都是‘那邊’的人。哦,對了,這一科還有個徐元春,是徐華亭的長孫……”


  高務實不禁默然,暗道:這下可好,老師為人正派,弟子反倒要因此吃虧了。幸好大舅不迂腐,要不然馬慥都沒戲……話說原曆史上馬慥好像沒幹什麽事,難道是因為大舅當政的時間太短?

  此時張四維又接著道:“至於萬曆五年,雖然這一科是我主考,但這一科比你也就早一科而已,三年時間管什麽用?十年之後能出一兩個侍郎、巡撫什麽的,我都要燒高香了。”


  他歎了口氣,苦笑道:“不瞞你說,我還打算讓你將來照看他們一二呢。”


  呃,這麽尷尬的嗎……


  高務實不禁撓了撓頭。


  “所以,皇上這個舉動是有深意,但沒有你想的那麽深。”張四維下了定論:“他就是怕你將來無人可用,不知道怎麽就想起陳於陛來了,嗯,或許是因為陳於陛久任講師之故……總之你要是不信,咱們舅甥二人今天便打個賭:一年之內,皇上必然提拔於他,要麽升他侍讀學士並掌翰林院,要麽讓他外放某部侍郎。”


  高務實苦笑道:“看來過兩天甥兒‘關’進禮部之後,得好好和陳元忠(陳於陛字)交流交流了。”


  張四維笑著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種事,你應該不用我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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