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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謝不殺之恩

  天一天冷過一天,天魔島的冬天來得比往年早些。


  落雪紛紛,覆於山,群山白首。融於海,無妄海依舊萬頃波。


  天魔島漸漸換上銀裳。


  修士不懼寒暑,四季之變對天魔島民並無影響。


  安期峰東麓與島上其他山脈沒有不同,早已銀裝素裹。


  未名樓不見秋日蕭瑟,白雪之下,是另一種寧靜。


  未名樓主人破天荒地佇立涼亭賞雪。一張臉,比這天地間雪色還勾人,一身氣息,卻比這天地間寒意還冷。


  落雪簌簌,偶隨風入亭,膽大地落在他發梢。


  遙望山巒起伏,銀蛇蠟像,除了素裹,皆是與天一色的蒼茫。


  唐笑忽有應,眉峰微動,他遲疑著手印掐起,默默衍算。


  結丹後,他已能隱隱窺天機,然這次感應的感覺並不好。


  心有所係,不算其他,隻算她。


  他已結丹,在天魔島停留的日子不會太多,以後與她見麵的日子,隻會越來越少。與他們一樣,他也希望她能平安喜樂一生。


  無憂閣主人的生機很奇怪。一片盎然,卻在十年後陡然中斷,後麵的又虛虛無無,一片縹緲。恍若一筆濃墨,持續到十年後戛然而止,至於之後,像是渲染開去的水跡,又似什麽都沒有。


  唐笑眉峰已不自知地鎖得深深。依趙芙原本的體質,以及無憂閣的靈脈,再加上不落花,三生果,趙芙雖不能像修士一樣長壽,但活至百歲絕無問題,生機線怎可能在十年後中斷?!


  唐笑以為自己算錯了,再次掐訣,然接二連三,皆是如此。


  視線落在手印上,唐笑些許出神。


  難道,是因為意外?


  未名樓主人再次遠眺,眉目間皆上了一層凝重,沉吟半晌後複又掐訣,不是先前的緩慢,這次手印快如影。


  意外,一切皆有可能,他要於無數可能裏算到真正的原因!

  山風來,攜裹飛雪,貪戀亭中人的絕色,衝亭台歡奔而去。


  遍選天機,皆於手印中投現,一時亭台肅然。


  迎麵而來的風雪未及親近,忽被來自亭台中的勃發氣機掀得倒卷而去。


  因果纏繞,千千結。


  翻飛的手印緩緩停下,氣機漸漸淡了下去。


  亭中少年更加沉默。


  萬千變數,他隻算得一種,不是十成十,而隻是萬分之一概率。


  終究是他道行,太淺。


  然縱使萬分之一,他亦不敢輕視,誰也不知這萬分之一最後會不會變成十成十,畢竟十年變數,很大。說不定消除了這個萬分之一,就是消除所有意外!

  未名樓主人再無心觀山賞雪,身形一動,踏雪而去,如驚鴻翩躚,搖搖如仙。
……

  天魔島民習性不一,洞府居所也各自喜好。有人氣鼎盛的趕海街,亦有不聞人聲的荒僻之地。


  歲暮時節的天魔島,並不熱鬧,小南山一帶更是幽寂。


  符老兒卻最喜落雪天,因為雪天,才是飲銀毫酒最好時候。


  一處偏隅海角,一座茅舍。


  於門口,燙一壺銀毫,滋味!


  歲暮天寒酒來暖,坐看雪色亂江山。


  橫竹幾枝不成林,一帶草色皆作哀。


  符老兒搖頭晃腦地吟著。


  雪下得挺大,積雪也厚,壓得那幾枝稀稀落落的竹子彎了腰,再也無法橫了。


  心情如美酒的符老兒,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竟會和這些竹枝保持同一種姿勢。


  威壓,突如其來的結丹威壓,卻又仿佛遠超結丹。


  威壓之下,符老兒身形一寸一寸矮了下去,比竹枝還弓身,手中的酒杯卻始終緊握,不舍得撒手,甚至未灑落一滴。


  寧折腰,毋糟蹋銀毫啊。


  啪的!掌中酒杯再也承受不住,湮碎成灰,金黃清透的酒液濺了一地。一片雪白沾了黃,畫麵並不好看。


  失了心頭好的符老兒忽然來了氣,終於想直起身子,一口氣剛提上來,身上陡重千倍。撲的,他再也撐不住,直接趴在了地,比酒液還狼狽。


  “不知小老兒哪裏得罪了道友?”看不見來人,對方威壓之下,神識被束縛,符老兒抬不起頭,連說話都用盡了力氣。


  對方人未至,威壓先到,分明是來尋事的,卻不知道是誰?

  符老兒很鬱悶,他在島上可是老好人一個,從來沒得罪過誰啊!大雪天的,他好好地喝著酒,怎地有人上門來與他過不去?更鬱悶的是,同樣身為結丹強者,對方怎地如此霸道強悍呢!

  落雪聲裏,一人影出現在幾枝被壓彎了腰的稀疏竹子間,一步一步朝茅舍走近。


  無風,雪卻突然大了,突然亂飛。


  來人的腳印很淺,很快被綿密的飛雪覆蓋。


  符老兒忽覺心驚肉跳,那跟落雪一樣無聲的腳步,仿佛一步步踩在他心頭——殺機,濃重的殺機!

  對方,是來殺他的!


  “還望道友讓小老兒死個明白!”深感逃脫無望的符老兒心一下子成灰,如同之前他緊握過的酒杯。


  來人停了腳步。


  無聲,唯雪簌簌。


  無聲的壓抑,符老兒聽得見自己胸腔內,幾乎要跳出口的如雷心跳。不知心跳還能持續多久,會在第幾下時戛然而止,是這次,下一次,還是下下一次?

  折磨,讓人瘋狂!等著死亡降臨的驚恐在這一下下的心跳聲裏被無限放大。


  沒有人不害怕隕落,尤其是嚐過長壽滋味的修士,他們更畏懼死亡!


  來人沉默,與這天地一樣安靜,卻比這天地更肅殺。


  他見過很多人瀕死前的姿態,很多很多,包括符老兒這種求死個瞑目的。


  但他並不準備說什麽,他殺人從來不說廢話。


  殺機已起,唯有以殺止殺。


  無聲裏,絕望的,埋首雪中抬不起頭的的符老兒忽然靈光一現,福至心靈:“唐公子?”


  來人的腳步頓在半空。


  “唐公子!”符老兒確認了,忽然痛哭,“唐公子,小老兒錯了,小老兒再也不敢了!小老兒以道心起誓,以後小老兒再也不製符了!再也不會給趙姑娘符籙了!”


  猜到了來人,符老兒恍如落水之人抓到了稻草。他跟唐笑從無幹係,唯一的幹係,就是趙芙從他這裏拿去的那盒皇符。一線生機在望,幹脆地舍棄專長,隻求活命,符老兒痛哭流涕哀求。


  斷臂求生的勇氣,並不是誰都有。


  來人緩緩放下腳步,無聲。


  他見風吹茅舍,是不規則的氣息,於是視線追逐至天際,濃雲透彩,有天機動。


  他皺眉,凝目半闔,開始心算。


  竹葉,撐住了積雪,卻熬不住這方殺機,離枝而下,如雪一般,簌簌。


  再次無聲。


  然這次符老兒卻是欣喜,不是之前等死的恐懼。符老兒知道來人此時的沉默,是猶豫。


  猶豫越長,殺心越淡,自己求活的希望就越大。


  雪中少年眉目漸攏。


  天機難測,不過這幾息,變數又生。之前他算得的,竟又隱去了。


  致趙芙生機中斷的,不是眼前趴在雪地,瑟瑟如落水之犬的這人嗎?

  唐笑開始不滿自己衍算之術。


  但寧可錯殺,也不放過,唐笑並不想冒險,尤其事情關係到趙芙。


  殺機陡厲。


  心漸漸鬆弛下來的符老兒一下子僵住,這是?.……對方又要殺他了,自己這是要死了?

  “唐公子,唐公子,小老兒不能死啊,小老兒死了,趙姑娘會傷心的啊。”生死關頭,什麽話都說了,管他是口不擇言的荒誕,還是有心計的謀算。


  傷心?這泥雪地裏的髒老頭死了,趙芙會傷心?


  老頭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口口聲聲痛哭流涕的模樣,仿佛他與趙芙有多情深似的。


  唐笑忽然覺得這一幕太怪誕,他竟然有想笑的衝動。


  “那我叫她來,親眼看著你死吧。”唐笑淡淡道。


  威壓仍舊,但殺機不複,俯首的符老兒心底長長舒了口氣:“趙姑娘可舍不得小老兒死啊,小老兒死了,趙姑娘的此生摯友就不存在了啊,她會傷心的啊!”


  “摯友?”


  “那個,摯交酒友。”符老兒訕訕。見唐笑沉默,忙抓緊機會道,“謝過唐公子不殺之恩!”


  唐笑冷哼。


  “小老兒承諾的,自不會食言!”符老兒忙保證。


  他既能製出通過趙芙血液可以使用的黃符,多少能猜出趙芙血液特殊。唐笑因此起殺意也是難免,可為何隔了這麽多年才來殺他?


  少年視線一掠,天際是呆板的靄靄,不複之前天機現時的靈動。


  這是他第一次想殺人卻沒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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