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紅裳叢夜話
山岩後,一位玄衣少年遲疑地邁出一步。弱冠年紀,朗月之姿。發色異於常人,是天生的銀色。
“真是不巧,我來找笙笙,就遇上了你們。”他幹笑道。
唐笑不語,兀自垂目嗅著瓊花。
元右清咳一聲:“該聽見的我都聽見了,該看見的我也看見了,”元右重點強調了“看見了”三字,“你一回來就欺負她,有意思?!”
唐笑抬眸:“你有意見?”
“唐笑,你別太過分!”元右的氣性也上來了,本來撞見他和笙笙說話沒出麵打招呼而選擇偷聽是他理虧,現在他覺得唐笑欠撕。
“怎麽過分了?”唐笑好整以暇道。
你搶了我給笙笙的紫釵啊!元右沒說,目光卻鎖在唐笑背在後的手。
“都是她答應我的。”唐笑伸出那隻夾著紫釵的手,挑釁地在元右麵前晃了晃。
“她答應你什麽了?”元右被刺激了,星眸蘊起怒意。
“你去問她啊。”唐笑勾唇。
元右並沒有去搶,他不做沒風度的事,隻能回之以怒目。
“怎麽,不服氣啊?”唐笑將紫釵隨意插在腦後,一手拈著瓊花枝搓圈。
唐笑這麽討打的行為他沒見過,元右忍著,他不想這時與唐笑起衝突,因為與趙芙約定的時間快到了。
“我今個不跟你一般見識!”元右深深吸了口氣。
“那是因為你太弱。”唐笑隨口接上。
“唐笑!”元右再也忍不住,衝了過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個練氣期竟然大言不慚地說他太弱,好歹他也是築基中期!他該讓唐笑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子好好知曉,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唐笑飄身閃過,姿態瀟灑輕鬆,他並沒有接元右的鬥法。
“你打不過我的。”唐笑歎氣。麵對元右凶狠地窮追不舍,終於迎麵而上,神識盡放,瞬間鎖住進攻青年的一切契機。
神識被錮,似乎對麵的人一下子高高在上,在對方麵前,自己一切動作都破綻盡現,仿若大人眼裏的小孩子過家家。
“你!”元右驚得忘了動作,他不敢置信,一招之下自己完敗,且沒有還手之力。
“你是不是唐笑?”元右驚疑不定。
“我哪裏不是?”唐笑皺眉。
“你怎麽變得如此厲害?你都還沒築基!”
“很快就要築基了。”或許,還能晉得更高些。
元右不說話了,沉默半晌:“你贏了。”
唐笑不語,麵無表情的。贏了元右,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畢竟不久之前,他逼退過結丹中期的趙勝。
唐笑的氣定神閑終於讓元右動容:“這三年,你在外麵都經曆了什麽?!”
唐笑笑笑,沒有回答。垂下拈花的手,縛在了後。
“你變了。”元右認真打量了少年一眼。
“是嗎?”少年淡淡開口,不否認,也沒有承認。
“什麽事,說吧。”唐笑留下他既然不是為了打架鬥法,那自然是有事。元右很清楚,除了在趙芙麵前,唐笑並不是一個愛說廢話的人。”
“笙笙今天出島了。”唐笑聲音低沉了些。
元右神情一下子凝重起來。
唐笑仰臉看向蒼穹,飄花有意,輪月無情:“以後,總會有那麽一天。”
憑趙芙的性子,絕對是不屈不撓地一而再,再而三,撞了南山也不會回頭,不到最後成功絕不會放棄。所以,總會有那麽一天的。
元右深以為然。
“你想在天魔島做井底之蛙嗎?”唐笑下頜微揚,有了那麽一點居高臨下。
元右黑臉:“你不用激將。”
“在這裏,她自然一生無虞。在外麵呢?拿什麽護她百年?”
元右沉默,半晌抬起頭,深深地看著唐笑:“你說吧,怎麽做?”不知不覺,唐笑於他,已從兒時玩伴變成谘詢求助對象。
“你很有天賦,但你不能按照右護法安排的路,那樣雖然穩妥,但太慢了。”少年目光透著對同伴的讚賞,又有點冷。
“你應該知道,外麵的日子並不會太好過。”頓了頓,少年又道,“若有什麽萬一,更是艱難。沒有誰能一直在她身邊,你我不能,趙勝也不能。趙勝要以天魔島為重,行事沒你方便。我要是不在了,她的身邊至少還有你。”
元右聽著這話怪怪的,不自覺得蹙眉,隨即本能地嘖了一聲:“你不在?你能去哪!”故意認作是對方推脫,“百年時間,也不長。”語帶勸意。仿佛說出這些話就能祛除心裏不好的預感一樣。
唐笑沉默,兩人一時無話。
秋蟲啾鳴,落花簌簌,更顯秋夜之靜。
“有些事我還沒想清楚。”唐笑的聲音帶了思索。也許築基後會更明白一些——他到底是誰?
“那你好生想想,這一趟回來,你得呆久些。”元右拍了拍唐笑的肩,兩人又似回到了從前。
唐笑嗯了聲。
“什麽時候閉關?”
“快了,就這兩天吧。”
“回頭出關替你慶祝。”元右笑道,“不早了,再遲一點,笙笙怕要罵人了。一夥子人約好臨山見呢,我們的老節目了,今年還想著你又要缺席,結果讓你趕上了,走吧。”
“我就不去了。”唐笑勾了勾唇,“剛把她惹急了,這會子應該就想著眼不見為淨,我就不去討這個嫌了。”
“她又不是愛記恨之人,脾氣來的急也去得快,哄幾句就是了。你也是找死,在今日惹她!”元右笑罵道。
唐笑搖搖頭,顛著掌心的瓊花走了。半道想起什麽,又回過身:“注意著點妖宗的人,別讓他接近笙笙。”
星夜兼程地從君山趕來,還不是為了今日嗎?又何必氣她,最後不歡而散呢!元右想不明白。這一趟回來,唐笑是越來越高深莫測了。
元右看著他一步一影,一身頎長竟縈繞滄桑。
他不過十六年紀啊!
短短三年,他到底經曆了什麽!雖然修為突飛猛進,卻再也沒了少年人的熱情。
……
每年中秋過後,趙芙生辰夜,照例是他們幾個的狂歡夜。
元右是今年到的最遲的。
東麓臨山,已被收拾出寬敞空地,繁花錦簇。星石更是被好事者擺成口噴烈焰猛虎形象,張牙舞爪,拱爪作揖,別有風趣。
幾位錦衣年輕人,兩三一堆的,圍坐少女身側。中間七零八落地躺著十壇酒,有一半開了封,酒香四溢,正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太清紅雲。
少女戴著繁花編織的花冠,花花綠綠的,甚是熱鬧,不知出於現場哪位之手。嬈嬈雲鬢已拆,和場中未弱冠的兩位少年一樣,少女一頭烏發隨意往腦後攏了,鬆鬆挽住。係發帶子是淡紫色的鮫綃,邊緣略顯粗糙,像是從哪裏撕扯下來的。元右視線一轉,便發現離少女最近的,正和少女勾肩搭背的崔白身上,鮫綃製成的紫衣下擺缺了一塊。
鮫人滅絕,存世的鮫綃隻會越來越珍貴,這一群敗家的紈絝啊!
跟那些少年無二姿態,少女盤腿搭膝,執杯慢酌,眼角含笑,時不時湊過臉和崔白咬著耳朵。
瑩瑩月華,蕭蕭花雨,少年風流!
雲鬢不再,那朵唐笑插戴的紅裳花,更不知所蹤。裝有定顏丹的滿雕百獸錦盒,被隨意棄在一旁,孤零零的,於喧囂的人群外,任花雨零落身。
元右不聲不響,撿了錦盒,揣在懷裏,往人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