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淵源
簽完合同,黑衣人引走了討債者們,要他們隨之去領錢,通源恆終於安靜了下來。
伶舟帶領男僕們修理破損的門窗,女僕們則清掃屋內外的磚頭瓦片。
歸海夫人自簽完字后,便沉默無語不言不動,連薛嬤嬤想幫其擦拭下臉上的血污都被狠狠拂開。她眼神空洞,神色絕望,好像驟然蒼老了數十歲。
她一生中有兩件事最為驕傲,一是擁有七色的服裝帝國天衣無縫珍寶坊;二是兒子歸海·月明是珍寶坊的家主。現在卻都被她親手毀掉,斷送了老祖宗百多年的基業,簡直就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真的要比一刀殺掉她還難受得多。
此間事了,我終於有時間精力研究怎樣能再去刑部大牢探望歸海·月明。和伶舟用了很多辦法都不行后,終於在一個怕老婆的小牢頭身上打開了缺口。他是入贅,男方嫁入女方家,不能明著納妾,偏又好色如命,便偷偷在外面養了一個外室。
我便拿此要挾他,若不帶我去見歸海·月明,便把他養外室的事告訴他老婆,若帶我去見歸海·月明,不但為他保密,還給他100枚金幣作為酬勞。他一個月的餉銀不過才5個金幣,100金幣是他2年的月錢,權衡利弊之後,他終於點頭答應,跟我約好在他值夜班的時候帶我去見歸海·月明。
恰巧後日便該他值夜,為避人耳目,我穿了一襲獄卒的服裝,於午夜時分,帶著事先準備好的食物和換洗的衣服及濕毛巾、刀傷葯等東西,隨他由後門悄悄潛入了刑部大牢。
時隔五天,我終於又見到了歸海·月明,當透過柵欄,看見伏在爛草堆上的那個滿身斑駁血污的熟悉背影,簡直恍如隔世。
那牢頭幫我打開牢門,示意我進去,「要做什麼快點,我在外面把風,聽見咳嗽聲就趕緊出來。」
「好。」我點頭,疾步走至歸海·月明身前,蹲下去輕聲叫道。「小叔,小叔……」
歸海·月明沒有反應,依然趴著不動,身上的衣服幾乎已經完全碎裂,露出累累傷痕,那道深可見骨的鞭傷尤其可怖,雖然長出了新肉但其上又滿是膿血,紅紅黃黃的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小叔,小叔你還好么?」我擔心的伸手試探他的鼻息,溫熱的感覺拂過手指,才真正放下心來。收回手時,無意間碰到了他的額頭,指尖的觸感卻不太對,按下一摸,竟然是在發燒。
「小叔快醒醒,把葯吃了再睡……」好在我為求有備無患,來之前花重金買了許多成藥丸子,其中有一種就是驅熱退燒的。
歸海·月明濃睫輕顫,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眼神卻茫然迷惘,孩童般懵懂的盯著我好半晌才喃喃的道:「嫂子?」不敢置信的半抬起身,伸手摸向我的臉,「我這是在做夢么……」
「不,不是做夢……」我心中一痛,再忍不住流下淚來,滾熱的淚水恰巧滴落於他的指尖,那熱度燙得他猛的縮起手指。
「你……你是真的?」他呆了一呆,再伸出手指,想碰觸我的臉,卻又猶疑不定的頓住。
我抬手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握,哽咽的道:「當然是真的,有沒有痛的感覺?」
他回握住我的手,皺起漂亮的眉眼,滿臉失落的道:「沒有,一點都不痛,果然是夢……」
我淚落更急,嗚咽道:「傻瓜,那是因為你身上的傷口太疼,已感覺不到這點微痛了……」
他眼神漸漸清晰,觸火般猛然放開我的手,四面環顧一圈,結巴道:「嫂……嫂子?真的是你,你怎麼這身打扮,是如何進來的?」
「山人自有妙計。」我小得意的晃晃頭,擦去眼淚,拿出退熱葯和水壺,送至他乾裂的唇邊,道:「張嘴,把葯吃了。」
他聽話的乖乖張口吞下藥丸,如獲甘霖般咕咚咚一氣喝掉大半壺清水,才真正清醒過來,眼神又恢復了一貫的溫柔淡定,但卻比方才懵懂的時候少了幾分人氣。
我打開帶來的三層大食盒,先把食物拿出來,擺在他眼前,「餓了吧,都是你喜歡的菜,你一邊吃,我一邊幫你處理傷口。」再掏出濕毛巾,刀傷葯、小刀小剪子等物,放好備用。
「謝謝……」他看著食物,微微笑道:「其實我不太餓,這裡也給食物,一頓一個窩頭,偶然吃吃,味道還不錯。」
我並不是一個愛哭的人,但這句話卻戳中了我的淚點,若非親眼所見,簡直無法想象比天上皓月還要皎潔三分的明月公子,會滿身傷痕流膿冒血的困在老鼠蟑螂橫行,充滿腐朽死亡味道的牢室中啃窩頭。
我正在給他處理那道深可見骨的鞭傷,眼淚便噼啪滾落在他的背上,他一驚回頭,眸光溫柔如水,即使滿面血污亦難掩天生麗色,柔聲道:「別哭,我沒事。」
「不用安慰我,我又沒瞎,難道看不出來你有事無事么?」我用小刀輕輕颳去創口的腐肉膿血,好在他皮膚很合,潰爛面不大,容易處理。
「真的,我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不好。長這麼大,第一次可以什麼事都不用做,什麼人也不用管,只吃了睡,睡醒吃就行。」他雖然這麼說,但還是痛得輕顫。這時代沒有麻藥,生生颳去腐肉擠出膿血,怎可能不痛?要是我,早就又哭又叫了。
我想分散他的注意力,便順著他的話接道:「哦,小時候也不能吃了睡,睡了吃么?」
他苦笑道:「自我懂事起,母親便整日迫我習文練武,說我長大后一定要接替父親的家主之位,不能讓大哥搶了去。」他一頓,眸露追憶之色,「可年幼的我,最喜歡羨慕的人,便是大哥。大哥年長我七歲,聰明又淘氣,什麼都一學即會。二娘又寵他,從不多加課業,所以有大把時間搞得府中雞飛狗跳,父親雖然天天罵他,但卻掩飾不住眼中的疼愛。下人們都叫大哥少主,叫我小少爺、寶少爺,默認大哥是將來的繼承人,只有母親不認同,表面叫二娘姐姐,暗地裡卻不許我和大哥親近,可是大哥總喜歡把我偷出來,帶我四處摸魚打鳥,掐花摘果……」
我恍然道:「怪不得你如此喜歡大將,原來小時他對你這樣好。」沒敢說出來的是,原來歸海夫人竟叫過二夫人姐姐,以她那自高自大的性子,當時必定忍得吐血,也從而能看出當年二夫人和歸海·雲開是多麼受寵,難怪歸海夫人得勢后這麼折磨二夫人了。
他點頭,嘆息道:「大哥一向對我很好,若非母親和二娘因為父親和家主之位,矛盾日漸激化,我和大哥的關係還會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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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幫歸海·月明處理好所有傷口,想了想還是如實相告了歸海夫人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把歸海府和珍寶坊都賣給了那個頭戴斗笠的黑衣人。歸海·月明聽了后情緒波動不大,我亦早已習慣了七色這些男人聲色不動城府深沉的樣子,才想找話安慰他幾句,他卻仔細詢問我那個黑衣人的形體特徵,我描述完,有些遲疑的說不知為何,覺得那個男人有種熟悉的感覺。
歸海·月明忽然笑,喃喃低語道:「也好,物歸原主,我也可以解脫了……」
我一呆,脫口道:「什麼物歸原主?那人不會是你父親吧?」
「傻瓜!」他笑容更大,用從未有過的輕鬆口吻道:「別再來看我,太危險了。王太后二月份過生日,今年是七十歲大壽,必然要穿七色綉袍,這世上除了我和父親再無人會七色綉,父親失蹤多年,宮中採辦只能找我,最多一月底,便會放我出去。」
「啊啊……」我張口結舌,「月底?那不就十天了么?你早就盤算好了,才任憑他們抓進來的?」
他微笑點頭,「自然,我可沒想要在這裡呆一輩子。」
「你你,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我氣急跺腳,若非他有傷真想飽以老拳,呲牙咧嘴的低吼道:「知道我有多擔心你么,這幾天簡直是寢食難安,做夢都在想怎樣才能把你弄出來,你可好……你可好……在這揣著明白裝糊塗,自己悶聲發大財。很好,好,我再也不管你了,反正你比我聰明得多……」我氣得口不擇言,抓起地上食盒,恨恨轉身便想走,空著的左手卻被陡然抓住。
「我沒想瞞你,上次不是一直沒機會告訴你么?」歸海·月明的聲音比平時沙啞許多,但暗夜裡聽來卻格外溫柔,輕如羽毛般拂過耳畔,「別生氣了,頭磕破的地方都好了么?你對我怎樣,我都知道,且永遠不會忘記……」
我的心突地一跳,忽然泛起絲異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