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舊夢終章(薛凜番外)
他記得,那杯酒,是他親手遞過去的。
——薛凜
又是一年的梨花盛事,薛凜躺在藤椅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扇子,幾瓣雪白的梨花飄在他泛白的鬢角,他拈起來,半明半昧,笑了笑,眉目間往昔的俊朗依舊可見,“暖暖,別調皮。”
身後的侍從一臉莫名,低聲細語道:“老爺,發生了什麽?”
“無甚。”他把梨花放在胸前,格外珍惜。
當年蘇暖飲毒酒昏迷,盛怒的薛凜將蘇氏一族盡數逮捕入獄。最後,副官承認是蘇婉指使他將毒酒倒入梨花釀中,薛凜怒不可遏,親手處決了蘇婉。
蘇盛,大夫熱一眾人死的死散的散,再也了無蹤跡。
副官跪在監獄潮濕發黴的地麵上,求薛凜一槍崩了他。
薛凜一次次舉起槍,一次次又放下,最後丟下一句:“你走吧,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眼前。”
後來,在薛凜身邊待了四年的副官,深夜裏,背著單薄的行囊,悄悄離開。
人越老,就越容易回憶起年輕時的事情。
那時候,他喜歡的姑娘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從六月到九月,從遍地盛夏到滿眼蕭瑟,她終於醒了。
可她,不是她。
痊愈一年的原身蘇暖抱著一暖壺的熱湯督書房裏討好他。
“你不是她。”,心中的想法越來越清晰,薛凜脫口而出。
“什麽是不是?我不是誰?”蘇暖聞言,手一抖,難免發怵,她害怕這個傳言裏弑殺無度的上將大人。
誠然,他很寵她,無論什麽要求他都會滿足。
但她做不到腦海裏那個蘇暖的乖巧,膽大。可是,無論哪一個,都應該是她。
醫生,藥物破壞了神經,性格變化,記憶錯亂是很正常的現象。
“告訴我,她在哪裏!”薛凜掀翻蘇暖捧著的湯,再不願虛與委蛇。
“我不知道你在什麽,上將大人,你放開我,我疼。”蘇暖細聲細氣話,手腕被薛凜暴戾地抓起,仿佛頃刻間就能碎裂。
“你不知道我在什麽?你不是她,她是時常脆弱到會哭泣,但偶爾又會堅強隱忍的傻姑娘。”看清了原身眼底的茫然無措,一模一樣的臉,他到底沒舍得傷害,“你和她不一樣,你在我麵前委屈求全,刻意討好。可她不會,她不會做飯,她會撒嬌讓我做給她吃。她也不會膽怯,最多裝個樣子騙騙我。”
“醫生我這樣是腦子被毒壞了!”蘇暖瞳孔裏全是害怕,打著顫兒的手扶上薛凜衣袖。
“就算披著一樣的皮囊,你也不是她!”薛凜一語中的,拂袖。
蘇暖囁嚅,嘴唇蠕動,終於出了自己的困惑,“我其實,有時候也覺得,那個人不是我。她好像是專程過來幫助我的。混亂的記憶裏,我原本的結局應該是被姐姐淹死。”迎著薛凜專注的視線,蘇暖瑟縮發抖,哆哆嗦嗦完。
薛凜忽然握住她的肩,雙眼充血,“要怎樣,她才能回來?”
“不知道,不會回來,不可能回來了。”直覺告訴她,那個蘇暖不可能回來。
舊幕裏,是誰在輕聲歎息。
後來的時光裏,他聽聞,留學歸來的霍英恒,成了名心髒醫生,扶貧救濟,遠近聞名。
後來,他讓那個陌生的女人改嫁,她求他收留,那張臉,令他妥協。
慢慢地,他權勢越來越大,孟義將統帥一職交給他,自己帶著無力抵抗的李清茹等人隱居長白山。
後來,蘇州的巷子裏都流傳著一個謠言,權勢滔的薛凜窮其一生都在找尋招魂秘術,結局皆是一無所獲。
“老爺,府裏來了一個道士,是可以讓你見想見之人一麵。”下人俯身道。
“扶我起來。”薛凜毫不猶豫,蒼老的身體搖搖欲墜。
“老爺,這一回,不知是真是假。”有人勸道,“何況夫人一直都在府裏,老爺……”
他們都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借屍還魂一,起初,他也不信,事實卻就在眼前。
薛凜未聞,一味道:“不必多言。”
老道士手裏挽著拂塵,仙風道骨,捋著花白胡須:“老道定能助薛老爺見心中執念之人。”
老道撂起的一張符在半空中打著旋兒點燃,拂塵上的一滴珠水灑在薛凜的眉心。
然而,直到黃符燃盡,水珠幹涸,薛凜還是沒有見到她。
老道吐出一口血,消瘦的身體一歪,險些沒站穩:“恕老道直言,老爺想見之人,不屬於這個世界。”
被下人攙扶著的薛凜臉色一寸寸白下去,“我隻是想再見見她。”
“不可能了,放下吧。”老道拂塵一甩,慢悠悠地,眨眼不見人影。
老道走後,他在下饒攙扶下又躺在梨花樹下的藤椅上。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幼時讀及《陶庵夢憶》,隻覺庵公一生,確如一場大夢,繁華夢境,須臾破碎。
而今想來,他這一生,又何嚐不是一場夢。唯一一點快樂,卻被自己親手摧毀。忘不掉,那杯醇香的梨花釀,是他親手遞給了她。
喉口一陣發癢,鮮血從唇角溢出,鼻間全是腥鹹味。
他合了眼,意識模糊間,仿佛看到那年梨花樹下,她未滿十八,笑容淺淺,提著碎花裙子,撲進了他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