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靈佛寺後院門。


  門檻下五階乾淨台階,兩扇漆紅大門敞開,小門緊閉,兩旁種有對稱的幾顆翠綠松樹,高大挺拔,沿路有條下山小道。


  雲空老住持慈眉善目,身著樸素袈裟,掛珠光滑圓潤。


  他面前的男人身體頎長,相貌不凡,眉目中貴氣凜然,單手背於身後,有一拆過的信封。


  「殿下心障太深。」老住持合掌彎腰,「老衲無能為力,愧對殿下與空無大師。」


  程啟玉搖頭道:「多謝住持幾年相助。」


  他不像平常人傳那般矜傲,卻也實在讓人不敢接近。


  世人皆知嘉朝太子處事不驚,為人嚴正,是難得的清廉之人。


  老住持參悟佛經多年,隱居寺廟,偶經旁人引薦,為太子疏憂解難。然而太子在寺中只聽佛經講授,旁余雜事從未透露,縱使他的佛法再精妙,卻也未曾達到讀心一步。


  「殿下若不想違逆自己心中想法,何必處處拘著自己?」老住持道,「殿下是聰慧之人。」


  天氣逐漸開始變涼,地上有幾片落葉。


  程啟玉不語。


  老住持道:「殿下總該試試。」


  能令這位備受聖寵的太子殿下心生煩悶的,大抵是同皇帝的關係。先皇后早逝,他養在宮外,賞賜再多,父子之間怕也仍有隙然存在。


  程啟玉手中信件有淡淡皺痕,只隱約看得到「親啟」二字,簪花小字秀麗端美。


  後邊有腳步聲,程啟玉微微轉過頭,穿直領黑袍的侍衛突然過來稟報,抱拳道:「莊家大小姐在指路亭,只帶兩個下人……」


  程啟玉慢慢抬手,止住了侍衛的話,他眉眼間有英氣風骨,通體矜然。


  侍衛微愣,還想多說時,看見太子面色,又閉了嘴。太子寡言少語,他的侍衛也不多話,只低頭恭敬退到他身後。


  ……


  下午的山風微涼,日頭正在慢慢西下,徐徐清風吹拂樹枝上繁盛的綠葉。


  庄懷菁穿著湖色素凈襦裙,身形曼妙,站在指路亭旁,柔軟的髮絲搭於細肩,她蒼白的臉色愈顯虛弱,小廝和丫鬟在遠處侯著。


  她抬眸望上山的路,見到來人之後,緊繃的身子終於放鬆下來。


  林中樹葉發出颯颯響聲,庄懷菁已經等了大半天。


  陶臨風昨晚突然來信,說了庄丞相近況,雖是寥寥幾句,但看得出父親境況不怎麼好,天牢重地,誰進去待幾個月都得出事,何況是上了年紀的庄丞相?


  程啟玉一國太子,底下侍衛武功高強,保護嚴密,不可能連她在這裡也不知道。與其被他刻意避讓,不如早早遞上信呈。


  如果他以後不想再見到她,這一次,他必定會來。


  程啟玉性情正直,不喜奸佞,從不冤枉好人,也絕不放過任何罪人。無論發生什麼,只要庄丞相不承認,庄懷菁願放下身份,四處求人。


  庄丞相那些弟子赤膽,但依舊不夠,證據明晃晃擺在面上。他入獄以來有兩月多,庄懷菁沒見過人,自然也不知那些在大理寺的證據是不是真的。


  即便是從莊家搜出來,也不一定代表沒別人的手腳。


  來人慢慢走近,氣宇軒昂,精緻玉冠束髮,站在指路亭前邊。


  她低垂眸眼,上前行禮,恭敬道:「恭請太子金安,臣女私自冒犯,還望殿下恕罪。」


  程啟玉長身正立,站在不遠處,抬眸靜靜看她,帶刀侍衛圍在周邊。青石板地冰涼堅硬,庄懷菁行禮之後,沒吵沒鬧,面色安靜。雲鬟垂長發,脖頸纖細白皙,淡青襦裙色正。


  他慢慢收回了視線,走進亭子。


  「你信中說孤若赴約,以後便不會再來找孤。」程啟玉手臂搭在石桌上,正襟危坐,「庄丞相一事證據確鑿,望你勿要糾纏不清。」


  他聲音清悅,仿若有磁性,正經自持又堅韌有力,同庄懷菁相識的一位不在世的故人很相像,初相見時,她還差點認錯了人。


  「父親乃股肱之臣,」她跪在地上,背影纖細,「殿下所說的證據,臣女只覺是外人的陷害。父親謹慎入微,嘉朝皆知,幾封信件偽造容易,心腹也可以拿錢收買,就如同上次所做,字跡相同,臣女也可做到。」


  庄丞相教過她習字,她學得好,又有旁人教,仿字時能以假亂真。


  程啟玉沒說話。


  「知道殿下不想聽,臣女也不多言,」庄懷菁垂眸,心知他不信這些,「陛下曾下聖旨,外人不得入內看望,但要是生了重病,派大夫進去並不為過。」


  程啟玉盯著她單薄衣物下的膝蓋,指尖輕敲桌面,微沉眸眼,道:「獄中有大夫。」


  「那些都只會些表面功夫,」庄懷菁身子吹了半天的涼風,膝蓋隱隱作痛,她咳了兩聲,又說道,「若真出了事,耽誤了案審,誰也擔不起責任。」


  大理寺關壓的罪人大多犯了重罪,便是有人得病,大夫也絕不會醫好他們,只會弔著性命,讓人求死不得。


  這種事情她聽得太多。


  程啟玉的修長手指整綉金線袖口,心裡不知道在想些是什麼。


  庄懷菁感受到他視線的打量,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卻莫名令她心中緊張,只得硬著頭皮再道:「臣女所言,皆為肺腑所出,不敢有半分欺騙。」


  他一言不發,片刻后才淡聲道:「起來吧,庄小姐若是跪壞了身子,孤擔待不起。」


  帶刀侍衛守在四周,庄懷菁的丫鬟和小廝在遠處。地上長著不知名的花草,暖黃的夕陽慢慢落下,天色昏暗起來。


  庄懷菁的手攥緊襦裙,深呼口氣后,又慢慢放開。太子這句擔待不起,是因為年邁多病的太皇太后。


  她回道:「殿下說笑。」


  太子認定庄戚有罪,自是不喜太皇太後過於護著莊家,只是礙於長輩情面,故而什麼也不說。


  庄懷菁覥臉求人不是第一次,聽見他說這種話,心中沒那麼多失落的想法。她若處在太子這一角度,恐怕也是不願見自己,皇上赦了莊家已是大恩。


  這條後山里平日就少人,今日因太子緣故禁了路,此時又是日落時分,更加沒有人影。


  旁側的侍衛安靜謹慎,程啟玉也並未多說,庄懷菁仍然跪在地上,他便慢慢起身,淡道:「庄懷菁,孤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他第一次叫她全名,聽不出是什麼語氣。


  李正富說太子脾氣不好,庄懷菁其實沒感覺,要真是壞脾氣,不可能有這樣的耐心在這時候還平心靜氣見她。


  「二皇子西南剿匪有功,不久便可回朝,」庄懷菁低頭靜道,「他心悅臣女,早早便來了信,若您饒家父一命,臣女願為殿下做牛做馬。」


  二皇子乃柳貴妃所生,自幼在皇帝面前長大,比起程啟玉,他反倒更像嘉朝太子。只不過每次見庄懷菁時都拘手拘腳,不像個背後有權勢的。


  莊家謹慎,不想捲入這些皇子們的鬥爭……二皇子與太子勢不兩立。


  太子處事從不看人臉面,先是辦了貪污的禮部尚書,又處斬私下殺人犯事的給事中,貶謫受賄刑部侍郎……其中不少是二皇子親信。


  太子對事不對人,旁人牽扯的也不是少數,所拿出的證據都是真的,無論是誰想報復,也找不到理由。


  二皇子耐住了性子,但柳貴妃卻不是那麼容易放下的。


  而庄懷菁婚事耽擱至今,有一部分原因在他,但實在要說起來,她和二皇子見面不多,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偶遇。


  即使到了現在,莊家也不太想和二皇子有上牽扯,誰都知道聖上屬意太子。庄懷菁倒是想破釜沉舟,求他相助,然而來不及。


  庄丞相獄中突然重病,情勢危急。


  窮途末路之際,誰都是最後的稻草,讓她做什麼都可以。


  乾淨的靴履站在圓石桌旁,她的這番話說得突然,讓程啟玉微微抬起了頭,他一步步走近。


  庄懷菁看著他平整的衣擺,心下直跳,她的話確實託大,但也不至於讓人不信。


  程啟玉在她面前停了會,他微彎下腰,佩環精緻貴氣,衣襟綉金線,寬大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臂。溫熱的暖意透過夏日單薄的衣服,庄懷菁抬眸看他。


  他卻只是將她扶起來,隨後又退後一步,鬆了手,走出這間亭子。


  青石板路上有些落葉雜草,小徑彎曲,昏暗的天色籠罩後山樹木。


  「送庄大小姐回去,看緊莊家,」程啟玉淡聲道,「未得孤手諭,不得放出任何一人。」


  庄懷菁稍顯愕然,她跟上前步,湖色綉蝶裙擺輕動,咬唇道:「若臣女有冒犯之處,還望太子殿下海涵。」


  庄丞相還在天牢身生重病,庄懷菁沒傲氣真正去觸怒太子。


  程啟玉頭也不回,背手道:「但凡有一人踏出相府,無論是誰,當作叛賊處治,一律格殺勿論。」


  庄懷菁心倏地一沉,她的腳步定在原地,指尖抵住柔軟的手心,按出微紅指印。


  凝凈白透的皓腕如玉般,淡色襦裙下裹窈窕纖細的身子,她開口道:「往後不得出府,也不會再找殿下,不知臣女今日是否有這份殊榮,邀殿下城西一聚。」


  程啟玉頓了頓,留下一句隨你,之後徑直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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