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人心
張老實這聲長嚎石破天驚,也耗盡了這老實人最後的一點力氣,身子重重落下,張著空洞的眼睛,帶著滿心的不甘溘然長逝。
望著那個幾天前還和自己說笑,一臉憨厚沒有任何脾氣需要,一切都為著別人早想,做事為人永遠戰戰兢兢的老實人,那個中國最最底層百姓的代表,就在這兩天里便不甘心的遠去,與其說是被張家坑害,還不如說是被這個官府,這個吃人的世道碾壓死去,在這最後時刻,卻喊出了本不該他喊出的口號——造反。
呂世一時大腦一片空白,任由淚水覆蓋面頰。
自己穿越到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親人,便這樣在自己的眼前走了,並且走的如此心有不甘。腦袋裡渾渾噩噩,但張老實那臨終費勁全身力氣的大喊卻在腦海里如滾滾焦雷翻滾不去。
本來那些百姓士大夫們看到新皇登記,雷厲風行的除卻閹黨,整肅朝綱,一番振作大有為,在這個暮氣沉沉的時代,讓這大明的黑暗的天空有了一絲撕裂的光亮,所有的人似乎都在這若有若無的光亮里看到了希望,都對這大明抱起了中興幻想,
但是,這沉珂積重的大明真的就能起始回生嗎?且不說自己這個穿越人士的後事知識,眼前這活生生的例子就在,這個世道這個朝廷都逼迫的如張老實這樣逆來順受的老實人喊出造反的話,那還有中興的意義嗎?還有中興的希望嗎?那自己還能躲避,幻想嗎?不能,看著撲在張老實身上聲嘶力竭嚎哭的小丫和小三,心中怒火突然熊熊燃燒。
霍然起身,拿起身邊一把大刀,沒有任何語言與狂暴,就那麼淡淡的神情,一步步慢慢走向那戰戰兢兢的胥吏。但任何人都可以在呂世的神情中看到狠厲決然。
「殺了他,殺了他,管他什麼殺官造反,管他什麼大明天下,去他的富家翁,去他的南方,去他的海外,殺了他,殺了他,為死去的張老哥哥,為死去的所有鄉親做一快之事,殺了他,哪怕是馬上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趙大海也為張老實的死悲傷不已,但畢竟已經見慣了生死餓殍,心神還沒喪失,但第一個看到了渾身殺氣的呂世,突然想到一層,兄弟這是要殺胥吏為那張老實報仇,但這一刀下去就是一個不能善了的結局,再無回還餘地,當初呂世說過不當出頭椽子的想法便是落空,當下飛身撲上,一個熊抱抱住呂世。
那胥吏也見了呂世那平淡表情間的殺氣,自己的小命便在一線,當時一下子便撲倒趙大海的腳下,慘聲大喊:「趙大人救命啊——」
院子里一時間哭聲止歇,整個院子幾百人都變得鴉雀無聲,無論是張家莊的鄉民還是過天星的杆子,都那眼睛望向呂世,呂世看著或疑惑,或興奮,或恐懼的眼神,咬牙切齒大聲吼道:「趙大哥給我閃開,我現在便砍了這狗官,為張家哥哥祭奠,為我等起事祭旗。」
趙大海只是大吼著:「兄弟,你醒醒,不可孟浪啊。」然後死死抱住呂世不放。
呂世猛地一甩身子,愣是把趙大海甩出去好遠,繼續提刀一步步堅定地走向那屎尿皆流的胥吏,咬牙切齒面目猙獰,嘴裡喃喃道:「殺了他,殺了他為我哥哥親人報仇。」
趙大海被摔的七葷八素,但這時候也顧不得許多,再次撲上前去,一把抱住呂世,拍打著已經暴走的呂世大聲道:「兄弟不可啊,殺這胥吏不過屠一狗罷了,我們現在把人已經救出,有許多事情要做,也不急於一時,現下倒是安置下這些傷員?處置了張家後事才是正經啊。」
呂世現在已經失卻了理智,怎麼就能聽得進趙大海規勸,就那樣拖著趙大海依舊挺刀上前,紅著眼睛非要殺了那胥吏泄憤不可。
趙大海也急了,上前就是一個大耳光,厲聲道:「難道你忘了當初你的分析?難道你要讓這剛剛脫困的鄉親再次被官軍屠殺乾淨?」
這一耳光和這聲斷喝,如當頭棒喝,將呂世打醒,看看左右,看著那些眼神里滿是無助和驚慌的鄉親,豁然明白了趙大海的良苦用心,心智回復了清明,心道好險,還是自己一時氣急,現在情況人心複雜,無論如何決定都是不妥,這事情的確不宜現在決斷,當下點頭道,對著那嚇癱的胥吏咬牙道:「且先記著你的狗頭在你肩上,且等這裡事了再做決斷。」言罷恨恨的把手中大刀往地上一丟,這含恨一丟,那大刀入泥地半尺,兀自在那嚇尿了褲子的胥吏面前晃動,好像有宣洩不完的殺意。
殺是不能,卻難平心中滔天怒火,上去就是一陣大腳,然後也不理那哀哀慘叫的胥吏,回身輕柔的抱起小丫細聲安慰道:「乖女兒莫哭,待大師傅與你好吃的如何?」說到此處,想起當初的幸福融洽,眼淚再次止不住的留下。
孩子畢竟心性單純,對於生死也是懵懵懂懂,一聽大師傅有好吃的給自己便收住悲聲,抽抽搭搭的在呂世懷裡亂摸,趙大海心疼,順勢接過了乾女兒,小聲對呂世道:「兄弟不要一時激憤,還要節哀,畢竟大事未完,這滿院子的人員和後續事情都要你來調派操持,怎可先亂了方寸?」
心智既然回復,呂世感激的對趙大海點點頭道:「哥哥教訓的是,只是一口氣難平。」
「兄弟殺一胥吏便如屠一狗,但現在殺他卻違背了在山寨上教導過天星與我的初衷,大大不值得啊。」
呂世點頭,恨然看了一眼那攤成一團的胥吏,然後對院子里的眾人道:「鄉親且安心,現在先把傷者安頓救治,然後分出人手清點張家資財,準備抵抗即將到來的其他豪強救援。」
呂世此言一出,呂世明顯聽到人群里有長出一口氣的,有失望嘆息的,也有麻木不仁的,但更多的卻是如釋重負。
這便是現在的人心。
悲傷不能解決問題,現在當務之急的事情便是安排張家堡內部紛繁蕪雜的事情,同時整頓物資武器準備抵抗即將到來的連莊護保鄉勇的來攻,雖然各庄少不得在心中暗自偷笑,歡喜著杆子為自己等除去了一隻老虎,但畢竟兔死狐悲,做給外人看的樣子還要做的,同時還有那張家親翁,陳家,一定會拚死報仇,一場大戰是在所難免。
來吧,來了更好,希望自己帶著過天星這幫兄弟,配合即將到來的卧牛山杆子還有即將結盟的杆子,還有這張家堡堅固的城牆,深深的壕溝,收拾了這陳家,打怕了其他村鎮鄉勇,那樣在自己等攻打縣城救人的時候,免除了身後的隱患。
呂世先招呼幾十個青壯把現在這些救出的鄉親抬到大廳里,尋了幾十位婆姨姐妹,用乾淨清水給大家救治包紮,同時打開糧倉,殺了幾十頭張家的豬羊,生火做飯,讓全部的兄弟吃飽喝足,為即將到來的戰鬥積攢體力,然後安慰了張小三,言道等救出他的哥哥便安排張老實的安葬事宜,一定讓張老實死後哀榮。
張小三年紀還小,對呂世也有依賴之心,一切都等著這個大師傅安排,呂世就又派兩個青壯迅速把張大娘抬來,也好照看他男人後事。
等這些安排停當,然後請求過天星,指揮手下收押張家僕婦丫鬟家丁,這其實也是一種保護,細問下來,的確那些僕婦丫鬟大多都是被抵債或是購買的,都是窮苦人,呂世答應她們,一旦事了便給些財物與她們,放她們回家,對那些家丁也是如此辦理。
來到外面,看到歡呼著吃著難得的白米大肉的百姓,杆子,心中也不由翻滾著張老實的呼喊聲。
說實在的,呂世知道,過天星打下張家堡,不過是為了讓聚集在自己周圍的流民杆子有錢糧過冬,同時也全了趙大海的恩義,在骨子裡還沒有想過要插旗造反,這也是當時明初杆子的現狀,他們儘管拿起了武器,卻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開始了推翻朱明王朝的宏偉事業。他們仍然認為自己是朝廷的子民,他們的仇恨只是集中在那些直接壓榨欺凌自己的官吏和豪紳身上,他們不過是為饑寒所迫,採取武力挫敗官府的催科,並且從富家大戶的糧倉里奪取活命之資,但張老實的一聲用生命最後的力量發出的呼喊,卻如陣陣驚雷,震蕩這在場每個人的心。
這震蕩讓所有人開始的時候不知所措,但也有人開始思考一個他們從沒想過的問題——自己現在是不是就已經是造反。
正這時突然城頭那裡有一陣刺耳的銅鑼響起,隨之的便是一陣呼號。
呂世心中一沉想到;「該來的,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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