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斛珍珠易娉婷
晉武帝太康二年(公元281年)三月,石崇在金穀草廬安頓了繆蘭與紫鳶,讓賁禮和尤智帶一名修武老管家作護衛,以保金穀草廬的安全。帶著帥仁和曹義和一百修武弟子,以禦使身分啟程南下交趾。
雖然是穀雨剛過,洛陽尚未回暖,正是趕路的好天氣。然而越往南走,天氣變得越來越熱。過了玉林郡,已是夏至,赤日炎炎,個個汗流浹背。嶺南官道崎嶇不平,再好的車輦也隻能一搖一晃地慢慢爬行。石崇騎慣了駿馬,當然坐不慣車輦。所以他從洛陽出發,都是騎著孫秀贈送的豹斑銀鬃馬。此時酷熱難熬,他也不得不鑽進車隊正中的那輛雲錦修羅傘蓋、垂簾雕花輦架頗為氣派的車中避暑,豹斑銀鬃馬任由衛兵牽著跟隨車後。帥仁和曹義率領的百名銀絲軟甲、持戈擎戟的護衛兵將卻沒有絲毫懈怠之色,仍盡量整齊地保持著隊形,突顯出這支隊伍的光鮮氣派。如此豪華陣容,走在這百十裏無人煙的蠻荒土地上,也算得上是百年不遇的奇景了。
石崇出發的前三日,早有飛馬先往交州報信。
交州太守馬昆接報,自然是非常的高興。他情不自禁地來到書房,揮毫寫下四個大字“彰善清廉”,而且越看越興奮,命手下將這四個大字裝裱,以作為禮物贈送石崇。
沒有盛大的歡迎儀式,沒有民眾的夾道歡呼。隻有馬昆一人靜靜地恭候在太守府大門,接待這位來自京都的義弟。
當馬昆看到聲勢浩大、氣派豪華的石崇車隊時,有些不自在了。幸而他經曆過許許多多的官場交際,也自恃自己見多識廣,對自己的清正廉潔頗為看重,所以往往是你耍你的派頭,我有我的想頭。
義兄義弟重逢,自然是興奮異常。是夜,馬昆安排好石崇的扈從,便搞了一鍋紅燜狗肉,沽上兩斤水酒,與石崇到天德河畔細嚼慢飲,好不自在。
“季倫賢弟,為兄沒有大魚大肉,隻將些家鄉特色菜肴,與賢弟盡興也。”
石崇看到一鍋香噴噴的肉,早就垂涎三尺、按捺不住了。他忙問馬昆“這是何肉?其香嫋嫋,繞梁不散,如此之撩人胃口,勾人心魄!”
“此乃粵國之香肉,粵人常曰,‘香肉滾三滾,神仙也難忍’,被譽為下酒之第一菜肴也。”
“何謂香肉?”
“說白了便是狗肉。”
“呃”的一聲,石崇差點沒有吐出來。原來青州人是從不吃狗肉的,從小不與狗肉沾邊。
馬昆聽說此事,笑得直不起腰來“哎呀,如此說來,青州人患‘味呆’之通病也!都說‘不食狗肉,不知天下之美味’,爾不嚐之,豈能知其味乎?賢弟,兩粵中,惟有瑤人也不食狗,然他們是奉狗為祖先,奉狗為神靈,方有不食狗肉之習俗。莫非石賢弟也將狗奉為神乎?”
“哪裏,哪裏。”石崇望著鍋中狗肉,有點兒躍躍欲試了。
“賢弟不食狗肉,要不……先嚐嚐狗湯?”馬昆說罷,舀了一小勺香味濃鬱的鮮湯,遞給石崇。石崇看著看著,心一橫,探頭淺嚐一口。呀!那香味,簡直如那龜裂的田地突然流入一股清泉,浸透了五髒六腑,頓覺得整個人都快要升騰起來,要往極樂世界飛去。
“美,美哉!”那小口湯汁在石崇嘴裏回味良久後,他壯著膽兒挾了一坨狗肉,閉上眼就往嘴裏送。這一送非同小可,似乎已將自己送進了神仙行列,成了個名符其實的“食神”!此戒一開,哪有收手之理!隻見那鍋兒狗肉,不多時便見了底。
馬昆笑了“都說欲壑難填,此言不假。”
“馬兄笑我!”石崇已有幾分醉意,口齒不清地發了一通感慨,“人之七情六欲,缺一不可。夫情,乃生命之依也,無情,命之何托?夫欲,乃生命之本也,食欲、、貪欲……皆為人生所需也!”
此言一出,聽得也有幾分醉意的馬昆雲裏霧裏,不得要領。
次日,石崇在太守府向馬昆宣讀聖旨,表彰交州化災利民的德政,並將武帝欽贈親書的“高風亮節”金匾授予馬昆。此外,宣布將向各縣撥付救災紋銀總共一萬兩,各種物資十車。
馬昆答謝後,向石崇贈送了手書“彰善清廉”的裱字一軸。石崇當著百官的麵,申明此次出使交趾,決不收受禮品,決不吃食宴請,一切以朝廷為重,以災民為重。於是,在清官南巡的一片讚揚聲中,石崇開始了他交趾各縣的安撫之行。
石崇首站是珠官縣。珠官位於合浦縣南,瀕臨北部灣,與合浦縣同以盛產南珠著稱。珠官縣令周清聽說馬昆刺史是掏私人腰包單獨宴請吃紅燜狗肉,於是突發奇想,召集名廚商議,將狗肉為主料,先將狗皮燒紅,切成方塊,輔以珍珠粉和清涼佐料,炆火燉製,皮酥脆而頗富彈性,肉微爛而清香撲鼻,既保全了狗肉之獨特香味,又帶有北方常用的燉製吃法。便宴擺在涼風習習的北海之濱紅樹林、白沙灘、竹板房,海邊沒有海鮮,上桌的隻有與情景格格不入的珍珠狗肉。席上周清單獨作陪。酒過三巡,周清輕輕擊掌,似從天而降般,白沙灘上飄出十餘位珍珠女打扮的婀娜少女,在獨弦琴優美的音樂聲中,跳起了迷人動情的《采珠舞》。
正吃得入癡入迷的石崇被這群姑娘舞動得更是眼花繚亂了,南方人有“當了被窩吃狗肉”一說,狗肉與酒下肚,混身便燥熱起來。失態的石崇站起身子,笨手笨腳搖晃著與珍珠女們跳起舞來,跳到動情處,竟撕開前襟,將那領舞的姑娘攬入懷中……
第二早,石崇從醉生夢死中睜開眼睛時,案桌上擺著周清上貢皇帝的禮單三斛南珠!一場救災安撫成了物資交換。
南平、蕩昌、徐聞、毒質等縣的縣太爺們當然盡力效仿珠官縣的周清縣令,變著法兒在“狗肉”上大做文章有的擺出了白切狗肉宴,有的弄出了狗肉扣,有的發明了鐵板狗肉。狗肉加美女,石崇自然如禮全收地過上了“神仙”般的日子。上貢的禮單上也增加了翡翠、瑪瑙、珊瑚等奇珍異寶。石崇暗自竊喜,這些貢品最好多多益善,因為武帝許諾,出使交趾所獲貢品,全部賜予自己。
這幾天,馬昆不斷聽說了石崇趁安撫災民之機,竟然到各縣是吃狗肉、睡女人,還層層加碼、封官許願,大肆收受各縣的“貢品”。馬太守從懷疑到不安,最後到了憤怒。他命人取來紙筆墨,大筆一揮,寫了付對聯,讓文吏專程送到毒質縣給石崇。
文吏尋到石崇,剛好是毒質縣令陪同在竹林中與三五美女開懷痛欽,尋歡作樂。文吏見過石崇,言道“遵馬太守之命,送一付楹聯給石大人,以作佐酒之樂。”他當場朗讀曰
歲寒三德鬆竹梅,
文房四寶紙筆墨。
石崇一聽對聯,頓時臉色鐵青咬著牙輕輕吐了一句“這個老東西!”
毒質縣令不知就裏,擊掌高聲讚道“好聯,好聯!”他看見石崇臉色不對,不敢做聲了。
回到縣衙,毒質縣令百思不得其解,便向師爺請教。
師爺聽罷笑道“這是馬太守罵石將軍呢。”
縣令忙問何故?
師爺回答道“世間‘歲寒長青,傲雪淩風’者,何止鬆竹梅焉?鬆竹梅獨享“歲寒三德”之譽,是為“貪德”也;文房四寶卻無硯,取上下聯之意,橫批則為“貪得(德)無厭(硯)”也!”
這縣令聽後,臉都綠了。他忙叮囑師爺,此話聽罷則爛在肚裏,否則會招來殺身之禍。
師爺諾諾連聲。
石崇在毒質雖然一肚子不高興,還是掛上笑臉來到合浦,合浦縣令尉遲繁林早已率官員們將他接到了新近趕工搭建好的花舫。這花舫搭得巧,正搭在潮水漲落的海邊,潮落時上舫,潮漲時四麵海水,如正在劈波斬浪航行的海船一般。花舫寬敞明亮,雖是臨時搭建而成,卻也雕花描朵,十分精致美觀。花舫分兩層,一層稍矮,可置放酒席,一層稍高,可供歌舞表演。尉遲繁林計算得是如此精準,他陪同石崇到花舫時,剛巧潮落,與縣衙主要官員上了花舫,祭出狗肉宴巴結石崇。
又是酒過三巡,又是一群嬌豔的珍珠女,又是一段婀娜多姿的采珠舞。石崇還未回過神來,他兩旁赫然出現了六斛上好南珠!這六斛南珠顆顆豌豆般大小,色如初乳、璀璨奪目。石崇興奮得一把摟過兩名舞女,將那珍珠一顆一顆扔進美女胸兜內。邊扔還邊詩興大發,吟起了《南珠賦》
辛醜初夏,受聖上之命,采訪合浦。
花舫之上,其斛盈珠,珠女情投,共賞海景。
夫海之闊闊,一望無垠;水之深深,其寶無盡。
潛珊瑚蟲於石灣兮,凝脂玉之石花。覓珠蚌於深海兮,形怪誕而神奇,百裏挑一得含珠蚌兮,其璀璨乃如神賜。
晶瑩剔透,相伴怡神。恰似嬌娘之伴郎兮,嫩綠之襯扶桑。
美哉!吾領南珠神韻,如觀浩瀚之滄海。賞其陰柔之平緩,享其浪峰之飛花;觀其景象之無窮,探其深邃之神奇。
左攬六龍於回日兮,右擁嬌娥於冰輪……
豈知,得意非常的石崇,琅琅之聲尚未窮盡,宴席被一位怒發衝冠的老人掀翻了。
大家一看,竟是剛剛從龍編趕來的太守馬昆。
石崇先是一愣,然後鎮靜下來,勸慰馬昆道“義兄,季倫此次出使交趾,實不為己之私利也。各縣主動上貢,亦是他們心係大晉,效忠聖上之舉也。”
“我不是你義兄!哼,好一個‘不為己之私利’,我問你,所到各縣,酒後恣意妄為,何故?收禮封官許願,何為?如我馬昆還與你石崇為伍,豈不羞煞我馬家八代祖宗!石季倫,枉我推崇你之清正廉明,看來你也是貪贓枉法、豬狗不如!”說罷拂袖而去。
石崇急了,一把拉住馬昆衣襟“馬昆兄,你誤解我也!”
“放手!”
“馬昆兄,你聽我解釋……”
馬昆怒喝“你放也不放!”
石崇拉得更緊“馬昆兄……”
馬昆用力甩脫,剛要轉身離開,石崇一把又抓住了馬昆的左手。
“畜生,你的穢爪汙了我的手了!”
突然,隻見寒光一閃,石崇還緊緊捉著馬昆的手,馬昆手臂卻濺出一股鮮血,直噴石崇官袍!原來,竟是馬昆抽劍與石崇斷臂絕交!
眾官員顧不得許多,忙將昏迷了的馬昆扶住,召來醫官包紮傷口。石崇環顧在座官員,陰沉沉說道“今日之事,望各位知道如何解釋。”眾官員諾諾連聲。此時石崇不敢怠慢,親自護著車輦,送昏迷中的馬昆回龍編療傷。
馬昆在醫官的精心治療下,漸漸清醒過來。他一見守在病榻前的石崇,怒喝道“出去!”
石崇知趣,退了出來。一連數日,馬昆堅決拒見石崇。無奈時間流逝,這位石欽差不能過久逗留龍編,隻好托人轉告馬昆,自己要回京都複命了。
在石崇啟程回京之時,尉遲繁林為巴結石崇,向他推薦了綠珠,說綠珠遠可與西施媲美,近可賽貂嬋嬌容。還繪聲繪色地鼓吹了一番梁能狂風暴雨中救人巧獲“妃子魚”的稀奇故事。聽得石崇心裏癢癢,巴不得盡快趕往綠蘿村,再睹綠珠芳容。聽說回程時要經過綠珠的居住地,石崇急不可奈地帶著剛剛搜刮的大批奇珍異寶,在尉遲繁林的陪同下,匆匆踏上歸程。
石崇返京的隊伍趕到雙角鎮已是黃昏,隊伍就地駐紮下來。石崇瞞著眾人,換了一身便裝,獨自一人幾乎是小跑向綠蘿村,他想品嚐一下獵豔的刺激和浪漫。
忽然,石崇有些昏昏然,他仿佛看見一位仙女在村邊的深潭裏嬉水。他不顧一切地撲進了深潭……
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識綿延不斷的青山,青翠欲滴的鬆林,清澈如鏡的潭水,碧如綠毯的草坪……難道是在夢中?
是的,夢是奇異的,夢是美妙絕倫的。
似乎不止一次,石崇都做著一個幾乎一樣的夢他奮力從一堆白骨森森的骷髏掌中掙紮出來,晃晃悠悠升騰、升騰,好像慢慢升到了天國,升到了王母娘娘的瑤池。可是,他看不到蟠桃園,看不到荷花池,看到的是綿延不斷的青山,青翠欲滴的鬆林,清澈如鏡的潭水,碧如綠毯的草坪。這不,與眼前的景色一模一樣!
他的心靈猛然間感觸到一種震撼,他冥冥之中有了預感,自己將會在這裏發生一次人生中最強烈的撞擊!
撞誰?
撞得粉身碎骨?
他一瞬間感受到了緊張到極限後的困倦,
他一瞬間感受到了到頂峰後的癱軟。
他走不動了,於是,在一顆大榕樹下坐了下來。昏昏然,他又開始升騰,難道又要升騰到王母娘娘的瑤池?是的,好像有位仙女專程來歡迎自己。呀,仙女到了自己跟前,自己是怎麽啦?應當有禮貌嘛,應當站起來嘛。
他使盡全身力氣,將身子撐了起來,可是,卻又轟然倒地,多丟醜,多臊人,特別是在仙女麵前!
石崇暈乎乎從甜美的夢境中睜開雙眼這是哪兒呀?熏黃的麻蚊帳,藍靛染成的青花大被,還有耳側散發著頭垢氣味的黃竹枕頭……
他一個鯉魚打挺,坐將起來。
一盞昏暗的油燈,一個搖曳怕人影……
一隻手又將他按回床鋪“客官不要驚慌,我姓梁,叫梁能。剛才我家女兒在潭中洗麻,你以為她落水,跳下潭去救我家女兒……我們將你抬回家中。這不,郎中請來了。”門外真急匆匆進來一位背藥袋子的郎中。
郎中坐在床前,二話不說,就認認真真地把起脈來“客官心先寧靜,切不可浮燥。”把脈良久,沉吟道,“客官寸脈浮燥不安,關脈卻細若遊絲,尺脈居然尋之未見……此萬病中難得一見的脈相,亂相也!我估計,官客定是於汙濁之氣中沉溺過久,且已慣於吸納此種濁氣。今日忽然一股強勁之清新空氣衝遍五髒六腑,清濁兩氣相爭,客官一時難以忍受,因而昏厥爾。”
“一派胡言!”石崇嘟噥了一句,翻身朝牆麵,不理會郎中。
梁能卻非常認真“郎中,那此病如何解之?”
“無解。”
石崇跳將起來“我根本就無病。”
郎中連連冷笑“客官的病是心病。”
石崇愣住了“哎呀,差點得罪了神醫。請神醫告訴我,我的心病一定有解?”
郎中邊大笑著邊向門外走去“哈哈!那就要看客官的造化了。”
“爸,大哥哥醒了沒有?”人影還未看見,清脆悅耳的聲音已送到了耳邊。
呀,昏暗油燈怎麽突然增加了一圈光暈?那光暈在一層層擴散,似乎籠罩了整間房子,光暈中,分明有一位仙女向他款款走來。
石崇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不就是剛才在王母娘娘的瑤池邊見到的,前來迎接自己的仙女麽?他喃喃地說道“大哥哥醒了,大哥哥醒了……”
綠珠來到石崇病榻前“我早說大哥哥沒什麽問題,可能就是太累了。你們請什麽郎中喲,看,大哥哥這不醒過來了嗎?”
“得,就你聰明。”梁能笑著,拿上茶杯走出了房門。
“謝謝小妹妹,大哥哥真的醒了,病也好了。”
“呀,大哥哥肩上有傷!”
“沒事!石尖刮了一下。”
“大哥哥,我幫你敷草藥。”綠珠輕輕撩起石崇的衣衫,倏然驚呆了,“呀!好多傷疤哦。”
“戰場上九死一生,這點傷疤算什麽?”
“一個、兩個、三個……呀,十七個誒!”石崇扭過臉來,與綠珠打了個照麵,“大哥哥,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真的,是在哪兒見過?”
“我也是,是在哪兒見過……在夢裏?”
“不對不對,我從來不做夢。”
“我是在夢裏見過你。你呢……一定也在夢裏,隻不過你忘記了。”
“才不會呢。真的,我從來不做夢。”綠珠是一臉真純,一臉無辜。
“那就在前世?”
“你相信人有前世嗎?”
“你信我就信,你不信我就不信。”
“那……我們都不信,好嗎?”
“對,我們都不信。小妹妹,你長得真好看。我問你,你是你們村子裏長得最好看的嗎?”
綠珠的臉兒一下子紅了“我不知道。”
“你比綠珠……哪個更漂亮?”
“綠珠?你認得綠珠?”
“我在夢裏見過她呀。”
“大哥哥,我真的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難道小妹妹就是綠珠?”
“你怎麽會在夢裏夢見我哪?”
“因為我們有緣分呀。”
“不理你了!”綠珠一個轉身,出了房門。
石崇卻醉了,好比剛喝了一大碗清香四溢的重陽酒。他下了床,輕輕地走出房門,在如水的月光的沐浴下,他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不遠處,梁能倆口子正在切豬草,並沒有見綠珠。石崇沒有打擾他們,獨自一個人朝村外走去。
真的在榕樹下,飄來了少女們的“歌仔調”
月光光,照地堂,阿嬌小小沒了娘,
縫補漿洗也是苦,種菜喂豬也是忙,
幾時才嫁郎?
歌聲似帶幾分憂怨,卻充滿了青春的活力。石崇壯了壯膽,向姑娘們走去。
綠珠很靈,聽到一點兒動靜,便看清了來人“大哥哥,你怎麽一個人就出來了?”
“這麽動聽的歌,我能不出來嗎?”
“大哥哥取笑我們了。”
“要不,我也給你們唱一支歌?”
姑娘們“咯咯”地竊笑。
石崇清了清嗓子,唱起了宮廷最流行的“南宮調”
臣妾早梳妝,對鏡揭花黃,
伴君十數載,兩鬢凝脂霜,
何故夜夜守空房?
姑娘們聽後沉默不語。石崇問道“怎麽,不好聽?”
綠珠言道“怪怪的。”
“這是宮廷曲調,另一種女人的生活。會唱嗎,哪位姑娘試試?”
其他姑娘搖搖頭,對綠珠說“我們不唱了,回去吧。”
綠珠出神地望著石崇,沒有做聲。姑娘們意識到了什麽,抿著嘴笑,悄悄走了。
綠珠卻說“我試試。”她學著唱了起來
姑娘早梳妝,對鏡貼花黃,
思君兩三載,罵聲無情郎
何故換人嚼檳榔?
詞改了,曲調卻分毫不差。
石崇詫異萬分“何謂‘嚼檳榔’?”
“粵人男女定情,喜歡一起嚼檳榔,一起醉。”
“哦……”他更細心地盯著這位月光疏影下的少女,心中引起了一種莫名的震撼曾使他為之傾倒的美女繆蘭,如果與綠珠相比,也會相形見絀,那些被司馬炎從吳宮搜刮來的嬪妃,更不能與眼前這位仙女般的尤物相提並論。她,似乎就是上天賜予他的,這一生最厚重、最有份量的大禮。
“綠珠,你願跟我到洛陽去嗎?”石崇很唐突地問了一句,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
“去洛陽?”綠珠猛然打開了記憶的閘門,“哎呀,莫非你是石崇,石將軍?”
“你……怎麽認識我?”這下輪到石崇驚訝了。
綠珠緋紅臉兒微微低著“去年,石將軍回洛陽路過雙角鎮,我到鎮上……看見了你。”
“啊!我們真是有緣又有分了。”石崇顯得特別振奮,“綠珠,你跟我回洛陽,好嗎?”
“我……不知道。”綠珠快步離開了大榕樹,消失在夜色中。
石崇呆站著。他心裏卻像卷起狂濤的大海,他為專程來獵取這位絕色美女感到幸運,同時也被這可心的人兒將五髒六腑搗騰得亂七八糟,連自己靈魂也被撕裂得七零八落。他又想起了趙子龍,即便是敵人,曹操為了收服他,給他下了免死令,這才有他趙子龍毫無顧忌地橫衝直撞救阿鬥,成就了他的一世英名。石崇更知道,命是可以收買的,權也是可以收買的,美女更是可以收買的。金錢、權力和美女,就構成了人的生命的價值鏈。聚斂財富的途徑很多,但最便捷的就是找後台以求暴富!誰是後台?誰是最大的後台?皇帝,他能對這個世界操有生死予奪之權,他能將自己扶上財富的頂峰!
綠珠,便是尋求這個後台的敲門磚。石崇知道,他做夢也想消受這位非凡的絕世美女,可是為了財富,他沒有任何選擇,隻能將美女當工具,獻給至高無上的皇帝老爺子!
想著、想著,心裏美滋滋地,向著綠珠消失的方向,他追了過去。
剛到村口,卻聽見一個男人正與綠珠說話。
“綠珠,你真想跟石將軍走?”
“別追問了,我也不知道。”
“可是……你別跟他走。”
“為什麽?”
“因為……我喜歡你。”
“可是我……隻是尊敬你,把你當成我的大哥哥。”
“可我……不是這樣的,我要娶你。”
石崇妒火中燒,他大喝一聲“大膽!誰敢有非份之想?誰敢娶綠珠?”
那人單膝跪地,行了大禮“石將軍,餘威冒犯石將軍虎威,敬請原諒。”
“餘威?”
“在下餘威餘承陽,乃合浦縣衙捕頭。承陽在白州為刀斧校尉時,對石將軍早有仰慕之心,今日得見,三生有幸也。”
“你不在白州當你的刀斧校尉,為何來合浦當個沒有什麽前途的小小捕頭?”
“這個……餘威之所以敬重石將軍,皆因家父因賄賂將軍而被誅殺之事。”
“令尊是誰?”
“餘競舟。”
“餘競舟?啊,其實令尊也是一條漢子。當初之不幸……唉,可惜。此一時,彼一時也!”
一句“令尊也是一條漢子”,似乎一下就打開了餘威的心結“家父被殺,也許是罪有應得。我不但沒有記恨石將軍,反而為將軍的凜然正氣所折服。不過,我喜歡綠珠,望將軍不要將她帶走。”
“你真喜歡綠珠?這樣吧,今晚我也做一次小人,便與餘捕頭角力一番,請餘捕頭不要手下留情。”
“一言為定?”
“駟馬難追。”
“不!你們怎的就這樣打鬥起來了?”
兩個男人也不做聲,拉開架式,便是一場龍虎鬥!
餘威自恃武功高強,石崇也不是怯懦之輩。
月光下,二人拳鋒如劍,閃躲騰挪,打起了一個又一個。畢竟餘威的武功略遜一籌,二人打鬥了百餘招,餘威漸漸不支,此時石崇一掌擊來,眼看餘威無法招架,綠珠急了,大叫一聲“別打了!”上前用柔弱嬌小的身子要擋住這凶狠的一掌。石崇大驚,忙收住手,但乃重重擊在綠珠左肩上。
綠珠被擊出丈餘,幸被餘威扶住。
綠珠又氣又急“你們為了我,隻管撇開我打打鬥鬥,你們想過我的感受嗎?便是你們誰打贏了,我綠珠不願意,你們又奈我何!”說罷兩眼掛著晶瑩的淚珠,扭頭跑回家中。
兩人男人尷尬地傻呆呆站著。
良久,餘威淡淡地對石崇說道“石將軍,我不再與你爭鬥,隻望你能尊重綠珠妹妹的心願。”
這時,遠處一溜火把,急匆匆向綠蘿村遊動而來,有人邊跑邊呼喊“石將軍!石將軍!”原來是尉遲繁林帶人來尋失蹤的石崇來了。
餘威見有人到,向石崇抱拳道“石將軍保重,承陽告辭。”
石崇見到尉遲繁林,臉色陰沉地道“你縣上可有餘威此人?”
“有,有。他可是我縣衙裏最能幹的捕頭。”
“大膽!”石崇威嚴地盯著尉遲縣令,“難道餘競舟不能幹嗎?”
“這個……”
“怎麽,餘競舟一手栽培了你,如今你是投桃報李哦?”
“微臣不敢。”
“哼,罪臣之子,留來何用?”
“哦……微臣懂了。”
是夜,尉遲繁林陪著石崇回到了雙角鎮。
第二天,石崇帶了十斛珍珠再次來到綠蘿村,他要將綠珠帶走。
梁能夫婦陡然間看到來了那麽多的官兵,尉遲縣令陪同來的京城大官竟是昨晚在大榕樹樹下相救的英俊青年。兩人嚇得一骨碌伏在地上,顫抖不已。
綠珠卻瞪了石崇一眼,轉身跑上木樓的閨房,“砰”一聲將門關得生響。
石崇上前扶起梁能夫婦“大叔大嬸休要驚慌,石崇昨日多得二位相助,不勝感激。”
“啊,啊。不要客氣,石大人請坐。”
“大叔大嬸,此次季倫出使交趾後要返京城,我與綠珠頗有緣分,想將綠珠帶走,不知二老意下如何?”
尉遲繁林一臉嚴肅“能進京侍奉石大人,此乃天賜之良機,日後二位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快快應承了吧。”
“這個……”
“怎麽還‘這個、那個’的?說,你們應也不應!”
“小女年紀尚幼……”
“不識抬舉的東西!”
“尉遲大人休得如此。來人呀,”石崇一揮手,扈從抬上十斛璀璨奪目的珍珠,“大叔大嬸,一點小意思,恭請笑納。”
梁能夫婦哪裏見過如此貴重的珍珠,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但想著女兒要離開自己,老兩口又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
“大叔大嬸,季倫想與綠珠敘談敘談。”
“啊。”梁能回過神來,“綠珠,綠珠,石大人想與你敘談敘談。”
“你叫他走,沒什麽好談的!”綠珠隔著房門,冷冰冰丟出一句話。
石崇和尉遲足足守了一個上午,綠珠硬是閉門不出。石崇無奈,隻好讓扈從們先行北上,與尉遲縣令告辭,他換了便裝,要獨自留在綠蘿村守候綠珠!
隨扈及車仗走了,尉遲繁林也走了。石崇孤零零一人守在綠珠的閨房前“綠珠,現在就是我一個人了,出來吧?”
“你要我隨你進京,我同意過嗎!”
“我這不是……太想你了嘛?所以才一時著急的呀。”
“你走!綠珠便是出家當尼姑,也不會隨你進京的。”
整整一天了,石崇親自端飯,她不開門;梁能夫婦輪番相勸,她不出門。
月亮從山那邊爬上來了。特別明亮,看上去比昨天還要圓,好像是專門爬出來嘲笑尊敬的石大人一般,故意將那石崇已苦成一團的臉兒照得慘白慘白。是的,他絕不能泄了氣。如果綠珠隻是買來自己受用,要不他早就賭氣走了,要不就幹脆搶了!可是,這是他石崇要穩住武帝這座天大的靠山,非得賭上這一把的賭注呀。忍,還得繼續忍耐!
思路活泛的他,知道得改變改變策略了。他將自從見到綠珠後的每個情景、每一句話,甚至每個細節,都反複地在腦海裏過濾著,他要捕捉到能俘獲綠珠的任何一絲線索。終於,他想到了一個字巧——取巧!
石崇急匆匆來到綠珠窗下,憑著他超強的記憶力,竟然能和綠珠一樣,哼出了隻聽過兩遍的《歌仔調》
月光光,照地堂,阿嬌小小癡爹娘,
縫補漿洗娘是苦,種菜喂豬爹是忙,
幾時女嫁郎?
窗內隱約傳來了抽泣聲。
石崇想了想,又唱道
月光光,照地堂,阿嬌長大也想郎,
與其相思苦中苦,與其愁緒長複長,
何不嫁情郎?
二樓窗子終於推開了!
石崇一躍而上,竟攀爬在窗子上。
綠珠伸出頭來,思緒紛雜地凝望著石崇,突然,她一口咬向石崇裸露的右手腕,留下了兩道深深的血牙印,她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卻像開了閘似的,任由一顆顆晶瑩的淚珠拋灑下來,任由那充滿複雜情感的淚珠砸在石崇的臉上……
龍編城裏,當羸弱的馬昆聽到石崇用十斛珍珠將綠珠換走時,突然發出一陣瘮人的狂笑,扈從慌了手腳,忙去叫醫官。
馬昆掙紮起床,自言自語道“想我馬昆……自西涼一路求學,轉輾來到中原,南下東吳,一生為官清正,憎惡那貪婪無恥之輩。末了,末了,卻交了一個如此善變的兄弟,如此好色的兄弟,如此瘋狂斂財的兄弟……我馬昆一條手臂竟換不回他一絲良知!哈哈,馬昆呀馬昆……你是有眼無珠,有眼無珠啊!”說完隻覺得一股熱浪從胸中湧起,“哇”的一聲,口中噴出鮮血,正噴在皇帝老爺子欽贈的“高風亮節”的金匾上,他眼前一黑,撲倒在案前,僅存的那隻手企圖要去抓什麽可以依靠之物,卻隻能抓到案桌上為石崇書寫的底稿“彰善清廉”的四字宣紙。
此時,他金瘡迸裂,大叫一聲“石崇!你不得好死!”圓瞪著雙眼,氣絕身亡。
馬昆走了,時年五十三歲。他死不瞑目,那圓睜的雙眼沒有閉上我要看,要看這荒淫貪腐的大晉能撐多久,要看那嬗變成蟲的“義弟”如何僵化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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