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
骨節與牆麵之間那悶悶的敲擊聲, 使得葉竹驚了一身的冷汗,後脖頸上的汗毛根根豎起。
“為什麽?”她聽到自己問道,往日裏清脆悅耳的聲音, 現在也蒙上了一絲暗啞。
明明隻是封河市本地的幾起連環失蹤案,又怎麽突然和特別調查組扯上了關係?雖然她剛剛在回答言宇的那幾個問題的時候,心中就隱約有了點想法,但是這會兒側麵被彭一山證實了心底的猜測, 仍然有種懷疑人生的感覺。
然而對這個結果, 言宇似乎並沒有覺得過於驚訝,至少從表麵上來看,他的那張過於好看的臉始終是沒表現出什麽情緒波動的。他從地圖上收回了手,聽到這句‘為什麽’之後無所謂的笑了笑:“特別調查組自成立至今已經十六年了, 這十六年間偵破了數不清的大案要案, 參與過各種類型的國家級任務,經由本組抓捕歸案的變態數量更是多到無從計算。”
“你要不要猜猜,調查組在這麽多年裏,得罪了多少人?”
“……”葉竹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 就算不猜也能想的到, 就他們這個工作性質, 惦記著讓他們死的, 沒有一百人也有八十人。
“誰知道是不是之前的那屆特別調查組留下的爛攤子?這回可好, 咱們沒準是在替他們擦屁股。”彭一山已經過了最開始的震驚, 再次恢複了那老幹部一般不慌不忙的氣質,一邊吹著保溫杯的茶葉, 一邊不鹹不淡的說道。
那邊羅奇的工作剛好告一段落, 也加入到了這場分析中來, 隻見少年聳肩外加撇嘴:“彭哥, 你這話我還真有點不同意,聽說上一屆的組長性格寬厚又平和,那肯定沒有咱頭兒得罪的人多!”
話音剛落,唰的一下,三道視線部分先後的落在了他的臉上。
葉竹和彭一山眼神複雜,不過從表情上來看,更多的是佩服,這話都敢說,牛逼啊。
言宇則是斜睨了他一眼,卻沒有像眾人意料的那般惱羞成怒,反而從鼻子裏擠出一聲輕哼:“這麽說倒也沒錯,畢竟自從我接手特別調查組以來,破案率整整提升了十幾個百分點。能力越強,責任越大。”
葉竹:……
彭一山:……
得了,壓根就是他們瞎擔心,這哥們兒明顯沒有把羅奇的話當做譏諷,反而理解成為了讚賞。再回頭看看少年的臉,竟然對男人剛剛那番自誇的話露出了深以為然的表情。
天才的腦回路真是不一樣,說出口的語言含義,隻有互相之間才能產生共鳴。
“這裏。”言宇絲毫沒有在意這兩個人的目光,轉過身子再次回到了那張地圖跟前,準確的找到了發生車禍那晚他們所走過的盤山公路,並用食指壓住了位於那條盤山公路上的一個點。
葉竹湊近了些,仔細看了兩眼,便發現了那個方位的特別之處。因為在車禍發生的時候,他們所乘坐的黑色吉普車與其餘三輛警用麵包車正位於整條盤山公路段的下方,理應繞著公路上行才能回到那條通往封河市城區的主路上。
此時男人所指出了那個位置位於眾人受襲的那道彎的正前方,地勢難得的平緩筆直,在高度上卻又高出事發地很多,如果有心人事先在那裏等待,完全可以清楚的發現他們的蹤跡,並且在此基礎上成功的判斷出警方車輛到達彎道的時間。
這樣一來,為什麽黃經國的貨車能夠如此精準的衝入警方車隊,便可以解釋的通了。
“好,好,好。”彭一山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我現在理解為什麽從一開始咱們得調查方向幾乎全部集中在黃經國身上了。的確,黃經國這邊隻有他這一名受害者,從他這裏入手,應該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取得最大的突破。”
“不過我現在想的是另一件事。”他說著,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順勢把腳搭在會議桌上,還一翹一翹的:“言隊,假如說出現在文莊村的那具第二名受害者的屍體是凶手針對設計咱們計劃中的其中一環,那……剩下的三名失蹤者,是不是有希望還活著?”
一開始他們在確定第二名失蹤者許麥的死亡時間是在失蹤後兩日內的時候,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緊,因為這就代表著其餘的失蹤者完全有可能跟她一樣。這無疑是一個令受害者家屬感到絕望的消息,同樣,警方更是要背負著這種壓力去尋找餘下的失蹤者,並且後續將麵對的是什麽程度的責罵和不理解……幾乎可以想象。
受害者的親屬可不會感激警察最終抓獲了罪犯,反而會在失去理智的時候橫加指責。全都是因為警方行動太慢,他們的親人才會慘死,如果在其失蹤的第一時間就能把人找回,就不會發生這種慘劇。
群眾和警方之間那不可調和的矛盾,便是這般產生的。
“彭哥,我實在是不忍心破壞你這種樂觀的態度……”言宇用憐憫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微微搖頭:“不過還是要提醒你一句,你正在對一個會主動挑釁警方的凶手抱有他還殘留一絲人性的幻想。”
“嘖。”彭一山把頭後仰,整個人顯得有點疲憊,因為姿勢的關係,說起話來甕聲甕氣:“你的意思是,文莊村的屍體不僅僅是對方想要設計我們的手段,而是還有別的原因,所以到底是因為什麽呢……”
“自然是因為許麥本身,目前來看,四名失蹤者中,她的屍體是唯一可行的突破口。”言宇那雙眸子緊盯著牆上的地圖,頭也不回的回應。
彭一山聞言一下子就坐直了身體,頗為讚同的點頭:“你說的有道理,第二名失蹤者的屍體上,一定還有我們暫時沒能發現的線索。”
說話間,他抓起會議桌上的保溫杯就急哄哄的往外走,此時外麵天色漸暗,走廊裏一片漆黑,時間竟然已經到了晚上八點多。
“彭哥?你還沒吃飯……”葉竹見狀急忙從門口放著的紙箱裏拿出了一盒泡麵和一個鹵蛋,追到了門口衝著黑暗裏的那道背影大喊。
“法醫解剖室也有這玩意兒,反正都是一個口味,在哪吃都一樣。謝了,小葉同誌。”彭一山朗聲回應,恰好電梯門開了,便一頭鑽了進去。
這時,羅奇脖子上掛著一幅耳機晃晃悠悠的走了過來,直接走到走廊對麵的窗台邊,拉開窗戶任由盛夏的夜裏那不算清涼的微風撲在臉上,順便帶來了遠方那能夠令人頭腦產生一絲絲清醒的汽車尾氣味。
“你餓了就自己先吃吧,彭哥的最高紀錄是把自己關在解剖室裏,整整96個小時沒吃什麽東西。好在那次在受害者身上發現了突破性的證據,倒也是沒辜負他一出解剖室的大門,就直接被送進醫院調養了一周的辛苦。”少年在深吸了幾口氣後,轉身靠坐在窗台上,透過外麵射進來的微弱的光,在昏暗中恣意的打量著她。
他在看了幾眼後便輕笑了一聲:“你多大了?明明看著挺年輕的,怎麽給我的感覺,你整天操心的跟個老媽子似的。”
葉竹滿臉黑線,握著鹵蛋的左手微微用上了力氣。其實她早就發現了,不愧是什麽將什麽兵,這小屁孩一看就是言宇一手栽培走到今天的,那股子能夠讓人咬牙切齒的行事作風,兩個人可謂是半點不差。
“弟弟,隨便詢問女性的年齡,可是不禮貌的喲。”她這句話是咬緊了後槽牙才勉強說出來的,心中不禁默念勸說自己,再忍幾天,就幾天,隻要調查組成功離開封河市,她仍舊可以做回從前那個安靜如雞的專案大隊一枝花。
“也對,反正你肯定比我老,我這些年遇到的人都比我老。”羅奇嘟嘟囔囔的自己說完這麽一句,就拿起了胸前的耳機若無其事的帶了上。然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他又來了一句:“我勸你立刻馬上吃些東西墊墊底,以我對頭兒的了解,現在不吃一會兒未必能吃的上了。”
說著,少年衝著會議室裏那個背對著他們看地圖的高大身影努了努嘴。
葉竹完全沒有在乎對方說了些什麽,整個腦子裏現在隻回蕩著一個字兒:老。她深呼吸再深呼吸,握著鹵蛋的左手又加上了幾分力氣,緊接著空氣中傳來了一聲微不可查的‘噗’聲,真空包裝的塑料袋竟被捏爆了。
而羅奇在說完之後,就低下頭去擺弄手裏的電話,絲毫沒有覺得自己剛剛說的話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突然,斜裏一隻拳頭伸到了他的眼底,阻隔住了他那看向手機屏幕的視線。少年詫異的抬頭,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張突然放大的俏臉,對方還保持著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無端讓他覺得後脊背發涼。
不自覺的咽了一口唾沫,他狐疑的摘下了一隻耳機:“有……有事嗎?”
“你也一天沒吃東西了吧?喏。”葉竹笑眯了眼,把手翻轉掌心朝上,手心裏靜靜躺著一隻鹵蛋。隻不過這會兒已經被捏成了蛋餅,包裝袋破碎,甚至有汁液從裏麵滲了出來。
她見對方不可置信的眼神,又將手往前遞了遞:“吃吧,不用客氣。畢竟我是個老媽子,照顧別人是我的樂趣。”
“我不……”羅奇覺得嗓子發幹,可是那個拒絕的‘餓’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站在他對麵的小姑娘笑容不變,直接幹脆利落的把右手的那桶泡麵給捏的變了形,最終團成一小團,那外麵的塑料薄膜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聲音。
雖然徒手捏泡麵桶算不得什麽太高端的操作,但是對方的表情讓他覺得如果他不吃,沒準明天的頭條新聞就是……
#調查組成員意外墜樓,自殺還是他殺?案件正在火熱調查中,請大家持續關注。#
恰逢此時,他背後敞開的窗戶吹過來一陣微風,讓人覺得透骨的冰涼,仿若是來自十八層地獄的索命陰氣一般。
即便羅奇脖子上麵頂著的那個天才腦袋瓜子並沒能想通眼前之人為什麽忽然之間變得如此可怖,但是彭一山和蔣冰總說,寧可得罪小人也不能得罪女人。所以他在回過神之後,十分迅速的拿過了那顆鹵蛋餅,即便漏出來的汁水灑了一手,他仍舊咬了一大口:“謝謝。”
一說話,嘴巴裏的蛋黃碎渣四處噴濺,形容狼狽。
這位年僅21歲且博士在讀的小天才萬萬沒有想到,會在小小的封河市遭遇了迄今為止人生最大的一次滑鐵盧。
“乖。”葉竹的笑容裏帶了幾分真心,眼睛眯成了月牙狀。
看著她這副模樣,羅奇伸長了脖子勉強吞下了口中的鹵蛋,緊接著又是一大口將另外半個塞進了嘴裏。像是表忠心一般,他還晃了晃手中空了的包裝袋,呲牙笑的好像一個二傻子。
發泄了一通後,葉竹見狀有些忍俊不禁。其實整個調查組裏沒有什麽壞人,隻是這個組的平均情商水平著實讓人擔憂。彭一山那種平日裏能正常說話的就已經算是整組人情商的天花板了,這是一個多麽慘烈而又令人不忍直視的事實啊。
她想到這裏搖了搖頭,轉過身去有些心疼的看了一眼已經被她磋磨成團狀的泡麵,心裏盤算著要麽當幹脆麵吃了?這樣也省的浪費糧食。
就在這時,原本應該站在地圖跟前發呆的言宇不知怎麽的突然出現在了會議室門口,直接奔著電梯的方向走去。他看也不看走廊裏的二人,隨口吩咐道:“帶上東西走。”
“帶啥?”葉竹短暫的愣了一下。
此時半個屁股搭在窗台上的羅奇在聽到男人的話後,卻含著半顆鹵蛋餅含糊的應了一聲,從窗台上跳下一個箭步就竄到了會議室裏,沒多一會兒懷抱著三人份的泡麵和鹵蛋出了來,衝著一臉驚奇的葉竹揚了揚下巴:“走吧,等什麽呢?”
直到坐在了黑色吉普車後座,並且懷裏被塞了一人份的泡麵跟鹵蛋後,葉竹這才明白了方才少年那番話的意思。
她低頭看了看泡麵,又看了看副駕駛上羅奇習以為常的拿出麵餅,搭配著礦泉水幹嚼的場景,不知為何,突如其來的感到一陣心酸。
微微蹙眉,她複又看向了手握方向盤的言宇,眼下這會兒男人終於染上了幾分些糙裏糙氣,臉頰鼓的老高,費力的吞咽著口腔中翻滾的那一整顆鹵蛋。
外人都以為特別調查組是市裏費了老大勁才請過來的專家,在待遇方麵肯定沒的說,就算日常三餐沒有大魚大肉,也得是特製的熱乎乎的盒飯吧?
然而葉竹身處其中才知道,甭提什麽三餐了,就拿言宇來說,整整兩天,眼皮都沒見他合上過半分鍾。
在飯食這件事上,肯定不是封河市公安局故意刁難,在她看來這完全就是小組負責人的鍋。畢竟四個人是一體的,領頭的都這麽拚命,那底下幹活的誰還能趁機偷懶不成?要麽說男性大概是天生的粗神經,這麽個工作模式持續多年,組裏竟沒有一個人覺得不對勁。
無聲地歎了一口氣,葉竹有樣學樣的拿出麵餅咬了一口,一邊沒滋沒味的咀嚼著一邊再次瞄了一眼副駕駛座位上的少年。
對方剛才有多煩人,現在看著就有多可憐。按照時間推斷,羅奇應該是在剛剛滿十八歲的時候就被言宇特招進了調查組。十八歲啊!沒準還有身體成長發育的空間呢,如今長成了這麽一副瘦竹竿的模樣,肯定與這幾年來遭受過的‘飲食虐待’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然而前麵坐著的兩位對她這個後座之人的怨念一無所知,黑色吉普車車燈驟然亮起,劃破前方的一片黑暗,很快車子就駛離了市局大院,消失在了夜色裏。
一個來小時後,葉竹在顛簸下清醒了過來,雙眼迷蒙的看向車窗外,入目的是表麵粗糙的岩石壁。她眨眨眼,後知後覺想到了,他們現在應該是回到了發生車禍的那條盤山公路上。
伴隨著輪胎傾軋石子的咯吱咯吱聲,吉普車緩緩地停在了公路邊的空地上。
砰,砰,砰。
三聲悶響,三人先後下了車。山間夜晚的溫度要比城區低上好幾度,而且山風很大,致使羅奇的雙腳剛剛著地,就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
葉竹左右張望了一番,基本可以確定他們現在正身處於之前言宇在地圖上敲擊過的那個位置,這裏果真視野極好,向遠處眺望過去,能將下方幾公裏的路盡收眼底。
而且這條盤山公路是由文莊村返回市內的唯一選擇,事情發展到現在,若說凶手事先沒有經過深思熟慮,那才是騙人的。
她沉吟了一會兒,扭過頭這才發現言宇正彎著腰在馬路上走來走去,時不時的還會蹲下去對地麵進行細致的觀察。
“你懷疑凶手當時就把貨車停靠在這裏,在確定警方車輛即將駛入下方的彎道後,才將貨車放了下去?”葉竹問道。
“唔,差不多吧。”言宇連頭都沒抬,十分含糊的應著:“不過之前咱們車中的翻找痕跡都是對方故意留下的,說明他為人自信心十足,根本不覺得我們會掌握到足夠的證據從而查到他的頭上。所以對於這裏會不會留下貨車停留過的痕跡,我持保留的態度。”
男人這麽一說,葉竹心下便明白了幾分,於是她也跟著躬身尋找起來。
這條路過往的車輛是真的很少,他們在這裏站了這麽久,硬是沒有看到一輛車通過。要不然凶手也不會選擇把那麽大的一輛貨車停放在這邊。若是過往的車輛過於密集,怕是還沒等到警方一行人,貨車就先一步出事兒了。
忽然,葉竹停住了身形,她在反複確認之後,抬起手指了指正前方的岩石壁上的某一處。
“言隊,或許你是在找這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