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久別小敘
明德殿的門屬實有些陳舊,關閉時發出了綿長的“咿呀”響聲。
蕭琅偷偷瞟了容宣一眼,見對方正在看著自己,她心裏突然湧上些莫名的羞怯與尷尬,趕緊移開了視線,佯作鎮定地打量起殿內的布置。
明德殿洗去金碧浮華,裝扮成了詩書古樸的模樣。北牆上掛著一副巨大的九州地圖,殿東西兩側各有一人多高的書架貼牆而立,裝備得滿滿當當,少有空餘。
東側兩列書架中間的牆上掛著兩幅長短不一的帛畫,其中一幅畫的應是先秦王與先秦後,二人俱為中年模樣,眉目同容宣各有相像之處。王與後一坐一立,視線正對著容宣的書案,天長日久的看著愛子勤於國政。
“那是你的舅姑,”容宣攬住蕭琅的肩膀,舉高豆燈照亮帛畫。“在我幾近模糊的印象裏,他們也許是這般模樣。”
“我曾聽聞先王與後皆擅詩書,鶼鰈情深,仁心仁術,如此溫柔慈愛的夫婦,想來應當就是這般和善的眉目。”蕭琅看向容宣,那人的側臉在幽幽燈火的映襯下格外精致,令她有些心猿意馬。“你和他們很像,同樣堅定,同樣善良又仁愛。”
容宣神色一柔,望著蕭琅的眼神明亮澄澈,盡是春水深情。他輕輕撫著蕭琅的頭發,同她方才說的一般堅定地說著,“在外我是秦王,愛著黎庶子民,在內我是容宣,愛隻愛你一人。”
“好巧,我也是。”蕭琅看著他抿嘴笑著,臉頰有些發燙。
容宣聞言,心裏好像一下揣進了一隻不老實但暖融融的小兔子,慌亂熨帖實難言喻。他仿佛一瞬間回到了少年暗戀時的那些年歲,亦仿佛被心悅的淑女看穿了不可宣之於口的暗戀,卻又得到了來之不易的回應。他見蕭琅明媚鮮妍的模樣不禁心神一蕩,按住她將臉湊了過去。
帶著酒氣的熱息一撲麵,蕭琅的雙頰登時燒了起來,她趕緊轉過臉去,故作鎮定地將視線投向了牆上的另一幅畫。如此動作果然惹來始作俑者沉悶又壓抑的低笑,笑得她越發臉紅心跳,心中羞憤。
另一幅畫畫的便是容宣與蕭琅本人。畫上二人著秦王與後玄底金鳳的冕服,容宣坐在一塊枯木旁的巨石上撥弄著九霄環佩,蕭琅手中握著純鈞倚在石上閉目養神。
蕭琅見畫不免調笑容宣想象力豐富,然再看兩眼卻又頗為驚奇,遂向前一步欲端詳一番。但那畫掛得稍有些高,畫前光線又十分黯淡,便有些看不清晰,她隻好踮起腳來去細瞄。
容宣抬手將畫取下來,展開在蕭琅麵前,問她這畫畫得如何,“這想象力合你心意否?”
“這畫的……當真是我嗎?”蕭琅擦了一下畫上之人眉心的紅線,色彩絲毫未變,細觀之下筆觸亦有些陳舊。她疑惑地看了容宣一眼,“這是何時畫的?難道是今日不成?”
“忘了,大概是三兩年前了,我畫了很多姿態,最後隻留了這一幅。”容宣將畫掛回去,想了想又取了下來,卷成一卷擱在了書架上。“那時我尚未夢到過如今的你,紅線不過是鬼使神差的一筆,隻是覺得適合你便畫了上去。誰知去歲我竟於夢中見你,那日你雖是一頭銀發,但樣貌卻同現在一模一樣,然與畫上麵容大相徑庭。既如此,這畫不要也罷。”
容宣的夢怎會如此真實,竟能夢到現實?
蕭琅震驚之餘亦有些心虛,“甚是特別,你竟能在夢中得見從未見過的細節。”
“你呀你,不然怎麽能說你我夫妻二人心意相通呢!”容宣看著她笑起來,摩挲著眉心那道短促的紅線,竟當真同畫上去的一般精致,“我隻會夢到與你有關的細節,隻可惜從未夢到過你所經曆的一切。我曾幻想過無數次,若是夢到了不好的場麵我該怎麽辦……有時我亦分不清夢境與現實,隻盼能夠醉生夢死。”
“誰要跟你做夫妻!”蕭琅鬆了一口氣,指著那道紅線甚是驕傲地同他顯擺,“看到了嗎,神之認可,意味著本方士術業有成,可堪大任,我們陰陽家後繼有人了!”
“喲!”容宣負手彎下腰,在她麵前笑得像是一隻狐狸,樂嗬嗬地搖著尾巴,言語曖昧地低聲問她,“那神有無指點過,說我容宣何時後繼有人哪?”
蕭琅老臉一紅,尷尬地低咳一聲,“你正經些,這裏可是明德正殿!”
容宣將二人的外袍脫下來扔在一旁,貼過去摟上了她的腰,“此處隻你我二人,再無旁人打擾。”
蕭琅扒拉掉那雙不老實的爪子,“先王後看著哪!”
“舅姑見兒與婦恩愛溫存豈不欣慰?”容宣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試探著悄聲問道,“那……側殿?”
“側殿乃是阿儉讀書之所,正經學堂,豈容你胡作非為!”
“那是左側殿,還有右側殿呢!我們分別多年,是當尋個地方說些夫妻間的悄悄話了。”
“那是你與重臣說悄悄話的地方!”蕭琅雙頰猶如火燙,她低頭咬著指尖,期期艾艾地小聲嘀咕,“有話改日再說,更深露重,我、我要回觀星宮了。”
“想回觀星宮啊?也行!”容宣撿起外袍給她裹上,卷了兩圈,突然將她抱起來,“走,先去我賢德殿坐坐,明日再回觀星宮也不遲!”
蕭琅被衣裳纏住動彈不得,頓時羞惱地大喊,“你這人怎地蠻不講理!”
“你不妨再喊大點兒聲,明日整個秦王宮都會知道除夕之夜秦王與秦王後在做甚鬼鬼祟祟的事兒!”
“行!”蕭琅識相地閉嘴,仍不忘嘴硬地威脅他一句,“你給我等著!”想收拾容宣可不要太容易!
容恒與沉皎不知跑去了哪裏,小寢內燈火未掌,漆黑一片。
容宣摸到火石點了一盞燈,廣袖一揮便掃起一陣勁風,殿內燈火次第明亮。
點燈的間隙蕭琅已踩掉裹身的衣裳坐在了茶案邊,自斟了一碗茶湯,“你手下那個叫墨蒙的壯士傻乎乎的,可是腦子被你打壞了不是?”
聽人說起墨蒙容宣這才意識到今天並未看到墨蒙的身影,問蕭琅方知那人一回伊邑便去找自家兄弟了,連宮門都沒敢進。
“他堅定不移地認為我是沉皎的師妹,沉皎與孔蓮夫子亦未與他說實話,故每次找沉皎說話時他都小心翼翼地瞞著我,我亦不忍心拆穿,隻看著他完不成任務幹著急。”蕭琅說起墨蒙便是忍俊不禁,哈哈笑起來,怪容宣下手太重,日後再想留下誰可得下手輕些。
容宣也跟著笑起來,但又對蕭琅的話產生了一絲詫異,“你回伊邑之前去過書院了?你去書院做甚?”
蕭琅未料容宣會注意到這個細節,心中直道不好,連忙解釋說是去拜會院長和孔蓮。“先前我便同你說過,出海之前曾在書院借住了一段時日,如今我回來了,怎能不回書院拜會院長與蓮先生以示感激,諸位先生於我陰陽家襄助良多,我豈能忘恩負義!且我聽聞孔芳院長抱恙,你國務繁忙,不便前往,是當代你去探望一二,以盡孝道。你且放心,諸位夫子尚且硬朗。”
“多謝你了。”容宣以茶代酒感謝蕭琅,將茶湯奉至“恩人”麵前卻又不許她拿走。
蕭琅沒好氣地瞟了他一眼,低頭飲盡他手中捧來的茶湯。
容宣悶聲一笑,勾起蕭琅的下頜在她唇上重重地親了一口,須臾卻又深深太息。
蕭琅托腮看著他,笑道,“怎麽,是我不夠甜了還是秦王眼界高了,竟對我如此不滿。”
“淨胡說!”容宣白她一眼,轉而麵上微微帶了些愁容,“那年我成婚時所見夫子已是腿腳不便,後來賦閑在家便想回書院侍疾,然兩位夫子都不許我去。書信往來又看不出好壞,我便托關係從醫家尋了位醫士代我前去照料。夫子與醫莊都隻會說並無大礙,不必擔憂,可這令我如何不擔憂!”
“天行有常,成以持樞,切不可幹而逆之。不可聽天由命,而需順其自然。”蕭琅覆上他的手,低聲寬慰道,“孔芳院長乃是罕見高壽,抱恙極為正常,生老病死無可幹涉,你需得心中有數。”
聽蕭琅這般說容宣一下便明白了,他垂目盯著茶湯裏起伏的碎葉,熱氣撲麵有些濕潤,“可我舍不得他,他待我亦師亦父,我隻是……想再多留他些年歲。他的學生來不及侍奉他,便讓他看一看學生取得的成就也好啊,如此方不負一世撫育教導之恩。”
“你若能夠還這世道海晏河清、歌舞升平,你心裏惦念的那些人自能感受到你帶給他們的安穩,不必由你去一一效勞,而你敬重又不舍的人亦自有萬萬世人代你去尊敬他、侍奉他,你又何必擔憂難以報答?”蕭琅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給他聽,“容宣,你是與眾不同的,應當心懷天下。”
容宣看著她點了點頭,在這一瞬間他應當是明白的。
“寬慰你倒是不急,你怕是得先想想如何寬慰阿邯。”見容宣一臉不解,蕭琅無奈地攤了下手,“你竟未曾問過阿邯今夜為何未能參加家宴嗎?”
“他不是……”容宣說著心裏一突,“常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