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土地之爭
來訪已兩日,吳侯所托的諸般事務竟一事無成,容宣與左右相一直以“國務繁忙”為由避而不見,子禹心中無比焦急,徹夜未眠,隻等天亮之後入宮拜謝賞賜。
他盤算了一下,入宮謝賞是他最好的機會,若是抓不住這個時機,其後宗廟太牢宴與燕禮時更難開口。雖說秦國尚一食二饗二燕之禮,三日之內有大把的空閑時間,但秦王逃避覲見的理由十分充分,他亦不好強覲,而燕享之後,依秦王對他不待見的程度,想必會再次精簡禮儀,容不得囉囉嗦嗦互相贈禮道謝,隻會馬不停蹄地送他離開秦國國境,不再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
子禹在館驛的床上輾轉反側,容宣卻摟著觀星在賢德殿的床上睡得踏實,還夢到了與蕭琅琴瑟和鳴的場景,夢中之甜膩溫存實難忘懷,醒來時不免意猶未盡。他托腮坐在銅鑒前,悄悄回想著昨夜美夢。
容恒剛想說今日要受吳使拜謝,子禹便已在宮外求見。
“吳卿如此著急,想來定是不知自己為兄弟所出賣。”那人為吳侯竭力奔走,吳侯卻迫不及待地想打發他走,容恒一時有些可憐子禹。“君上是否要留下吳卿?但臣下看他一心為吳,隻怕難以誠心侍秦。”
容宣笑了笑,隻稱“隨吳卿心意罷了”。
且不說東原二相已全,單看子禹的本事他留人的意向也並不強烈,那人雖然長了一張好嘴,能說會道,但秦國並不缺少這樣的人才,子禹再會忽悠能有出身縱橫一門的衛羽會忽悠?
待收拾妥當,容宣又刻意拖延片刻,才去文德宮接受子禹拜謝。
今日子禹將姿態放得很低,拜謝之後言辭行止越發謙遜,許是他本人也覺得將求之事吳國不占理,“君上容稟,寡君遣小臣言一瑣事請與君上商議。”
“倘若仍與聯姻有關便不必商議了,君後不忍和公子與父母分離,寡人亦不忍,既然如此便就此罷了。”容宣將國書奉還子禹,書中所贈諸般他一概拒受。
“君上與君後悲憫實乃國之大幸也,天下之大幸也,鄙國甚為感激!”子禹雙手接過國書,麵上果真擺出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須臾話鋒一轉,卻道有事相求,便是請求秦國歸還廣安郡與汾安郡土地一事,但其言辭甚是委婉,隻提甘泉郡,絕口不提廣與汾。“甘泉郡原為秦之領土,流落鄙國多年,寡君無敢不善待之。而今秦君英明神武,鄙國怎敢越俎代庖,理當奉還甘泉之地。寡君與外臣冒昧,願於陛前聆訓。”
語畢,子禹奉上還地國書,著士介抬來大地圖,向容宣展示所奉還西北一側甘泉郡與東側廣汾兩郡的位置與範圍。
容宣掃了眼國書,書中亦隻說奉還甘泉郡以賀新君登基之喜,未曾索要廣汾二郡。他便也當作不知索還之事,誇讚吳侯慷慨識大體,願與吳國相交友好,“吳公慷慨大義,然甘泉郡既由吳公打理多年,便算吳公麾下領土,寡人無功何敢受祿,不敢受吳公大禮。”
子禹開始有些看不懂這位新君了,可謂滿心疑惑——這人怎麽人也不要地也不要,那他到底想要什麽?
明義出列表示不甚讚同,“君上,臣下以為上卿所言差矣。”
“不知外臣所言何所差?敢請右相指點一二。”子禹自覺話說得沒毛病,不知明義又要從何處挑刺。
“甘泉郡先為亡薛都邑,再為亡韓邊郡,又為亡晉一郡,後為亡楚與吳所有。自先祖夷皋受命立國至今,甘泉之地從未隸屬秦國一日,歸還於秦實不知從何說起。”
明義站在地圖前質問子禹,他尚且不知吳侯索地之事,但覺吳國此舉甚是蹊蹺,為何非要還一片從來不屬於秦國的土地,怕不是想用甘泉郡換點什麽好處。不管吳國想換什麽,先打壓一番再說。
見明義未提西夷,子禹以為他忘了甘泉郡也曾有三兩日是歸屬於西夷的,“右相容稟,甘泉郡曾為亡楚之失地,楚亡之日又為亡夷所有,後西靈王以廣安郡、汾安郡強換之,名不正則言不順,甘泉郡到底是屬於亡夷領土。今亡夷為秦國兼並,自然而然應當歸還於秦。”
明義這下明白了,敢請是要地來了,“上卿所言有理,那依上卿之意,吳國既歸還甘泉郡,那秦國是否也理應歸還廣、汾二郡?”
子禹連連擺手,“不敢不敢,鄙國萬不敢要求君上歸還廣與汾,但求君上賞賜。”
“你想都不要想哈,沒有這樣的道理!”龍非隻差指著子禹的鼻子罵他恬不知恥,“這每一寸土地都是寡君和我秦國將士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今日你說要便能要回去了?你吳國做了什麽天大的貢獻膽敢要求寡君賞賜兩塊土地啊?”
“少上造,廣汾二郡本就隸屬鄙國,實乃亡夷不講信譽,巧取豪奪,故流落在外數載。當年西靈王強迫先侯在換地國書上加蓋國章,此事未曾上報天子,實屬做不得數!”
“那你去找搶地的西靈王要,你來秦國要什麽地?”
“少上造,西靈王已逝,外臣如何能與西靈王要地?”
龍非兩手一揣,下頜一揚,“那我管不著,你吳國的地你吳國自己想辦法。”
龍非實非君子,同他講不得道理,子禹隻得請求容宣明鑒。“君上容稟,外臣並非要求秦國歸還土地,而是請求交換。甘泉郡位於鄙國西北方向,與秦國接壤,廣安郡與汾安郡位於鄙國東北方向,與秦魏兩國接壤。倘若廣汾之地回歸吳國,則秦國與魏國接壤之地可少三分。想來君上亦知,魏公與趙太子曾有姻親關係,寡君感念君上賜地之恩,願率吳國為秦君馬前卒,竭力效勞。”
聽子禹的意思,吳國便是要背棄魏吳聯盟,攀附於秦國。
“不會罷?”龍非嘖嘖兩聲,“吳公該不會以為鄙國與寡君會畏懼太子韋罷?這才歇了多大一會兒啊,吳公就忘了西夷怎麽亡的、西煬王怎麽死的了?啊我知道了,吳公是不是因為沒有經曆過,所以不大清楚個中詳情啊?”
子禹頭皮一炸,“還請少上造慎言!”
龍非兩手揣在袖子裏,一臉囂張,“我這話說得挺謹慎了,要是不謹慎我就直接說打你們一頓讓你們吳公感受感受了。”
“你!”子禹氣得說不出話來,轉頭向容宣告狀,“秦王,寡君與外臣正心誠意,便是欲與秦國修好之意,秦王若不願直說便是,外臣豈能遭受此等折辱!”
容宣敷衍問罪龍非,“龍非,朝堂之上怎敢口出狂言恐嚇使者,還不快向上卿賠罪?”
龍非比他更敷衍地朝子禹深揖一禮。“抱歉,非方才口不擇言,令上卿受驚了。”
子禹冷哼一聲,一甩袖子,轉過身去不理會他。龍非撇了下嘴,悄悄地翻了個白眼。
到目前為止,容宣依舊未能看出子禹究竟有什麽本事值得吳侯心驚膽戰,這人的嘴皮子前天還算好使,今日卻連龍非都說不過,論才能……請恕他眼拙,著實看不出這人才能幾許。
說來,子禹在吳國的政績也算不上特別突出,尚且不如東武王朝時的範子興,他隻談妥魏吳聯盟和扶當今吳侯上位兩項大成績,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而吳莊侯隻剩他與吳侯子驤二子,繼位之人非此即彼,難不成是因為吳莊侯曾屬意過子禹為太子,故而惹得吳侯不快?
堂中朝臣又開始就吳國索要廣、汾二郡土地之事議論紛紛,龍行在低聲訓斥龍非話多不長腦子,範子興同子禹就甘泉郡一事打著太極。而明義的意思便很明確了,甘泉郡秦國是不會要的,廣安郡與汾安郡吳國也別想著要回去,無論是否上報湯邑,換地國書既已蓋章便算生效,若是吳侯執意要還,便請去湯邑告禦狀,請天子裁決,至於秦國是否遵從裁決結果便不好說了。
子禹夾在一唱一和的兩位秦相中間左支右絀,明義言辭犀利,他完全招架不住。
容宣見狀失望地搖了搖頭,給容恒使了個眼色,起身離座。
“朝堂之上吵嚷喧嘩成何體統!”容恒高聲斥責一句,轉口宣布朝會且散。
子禹再失良機,暗恨自己口拙,但又不想就此離開,於是一臉期盼地迎向容恒,希望他可以幫忙引薦一二。
容恒知他所想,且容宣正有此意,便單獨將子禹一人帶至路寢,邀他單獨覲見容宣。子禹大為感激,在殿外向容恒連連道謝,容恒不敢受他禮,隻催他快些進殿。
殿內容宣正抱著觀星說悄悄話,觀星躥上書架不理他,俄而跳過牖跑了出去,想必今日又是徹夜不歸。
容宣斜倚在案後撐額歎了口氣,“唉,貓隨其主,沒一個著家的!”
容恒領子禹進殿私見容宣,子禹遠沒有在朝堂之上眾人麵前放得開,他行罷大禮,拘謹地握著雙手站在陛前,等候容宣吩咐。
容宣打量了他一會兒,走下台階,在他身側低聲問道,“寡人有一私事甚為好奇,若有冒犯之處還請上卿寬宥。”
子禹盯著地麵,忽然汗流浹背,“君上但問無妨。”
“上卿……可曾得罪過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