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君臣離心
東原王薑妲算是將父輩未竟的理想完成了一半。
將西夷國土納入版圖之後,整個九州之地東原獨占三州又半,燕趙兩國另分其四,湯邑占一州,魏吳共居半州,東原由是在江水南岸稱霸,魏吳、南疆與西域諸族皆觀東原言色行事,無敢造次。
眼下東原政務的頭等大事便是收拾西夷殘局。西夷與宋齊等小國不同,其根基之深、體係之龐大甚於東原,公族於朝堂官僚的影響亦甚於東原,解決這些問題絕非一人之力、一日之功。薑妲心裏很清楚,她不擅長禦下治人,而西夷的問題過於複雜,必須找到一個手段雷霆、名望尊崇之人以快刀斬亂麻之勢祓除故舊弊病,推動東原新令盡快覆蓋官道之西那片土地。
然而她尋思許久也未能想好交由誰來辦理,心裏雖有一個人選但並不想啟用,於是隻身忙活到年底,結果不出她所料,收效甚微,反而將自己累得不輕,她思慮再三決定放權,謹慎指定了範子興與明義隨她打理。
範明二人理事之力雖令薑妲頗感滿意,但她卻在這二人的行事手段中看出了容宣的風格和影子。本事肖似容宣本是好事,她也一直希望朝中能夠有人取容宣而代之。然而當她果真擁有此等賢臣良相時,心中喜則喜矣,亦又有些說不出的驚懼,她不知自己在怕什麽,也許是怕再出現一個同容宣一般的人物。
薑妲思來想去數日,最終決定於籍田禮之後的大朝會上商定此事,重新擇選合適之人代理西夷事物。東原朝臣眾多,她就不信找不出那麽一兩個賢能之士。
正月十三日,東原行耕藉禮,薑妲率眾臣躬耕於籍田。五推五反後禮畢,君臣同返宮城舉行歲首大朝會,商定今歲之計。
薑妲坐在王座上,隔著麵前微微晃動的蔽明玉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下方位列整齊的東原朝臣與遠道而來道賀的魏吳燕三國使者。當她聽到菁菁念著對有功之臣的封賞和臣子感恩戴德的謝辭時,心中從未如此誌得意滿過,她甚至覺得此情此景絕非她人生的巔峰,她值得更高的榮譽。
容宣將兩隻手揣在袖中站在群臣首列,半低著頭老神在在地看著地麵上輝映搖曳的燭火,杵在那兒跟個木頭似的,薑妲不點名他便不說話,點了名他也未必會說什麽,周遭一切仿佛皆與他無關。
封賞過後,薑妲同臣子一一商罷諸般朝野事務,而後提起渭邑及西夷各郡邑政務治理和新令頒布一事,“舉賢不避親,二三子盡管暢所欲言,若是賢能之士,如是外臣亦可舉薦。”
群臣暫時沉默下去,一時無人應答。片刻,有幾人先後出列舉薦了在朝同僚,而被舉薦之臣或推辭不受,或又舉薦他人……如此七八個人之後,有人舉薦了司寇明義,又有一人舉薦丞相範子興。
薑妲在心裏對比了一番,相較於其他人,明義和範子興確實是最優人選,倘若果真無人可以頂替,先用著這二人也無妨。
“大王,小臣欲舉薦一人。”薑妲正想著,範子興忽然上前一步出列,大聲應答曰,“小臣舉薦文陵君容宣。”
殿中頓時鴉雀無聲,薑妲臉色未變,眼底神色卻褪去了笑意與溫和。
不必有人舉薦她也知曉容宣才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她不可能輕易還政於容宣,這人日後若還想久立朝堂便隻有入宮做王夫一條路可選。隻要容宣鬆口,薑妲即刻與之共治東原,而容宣一日不鬆口,這潑天的權勢他便一日觸摸不得。“文陵君體弱,恐怕精力支絀。”
範子興躬身不起,朝臣默不作聲。三國使臣見狀麵麵相覷,心思莫辨,於當下暗潮似是有所察覺。
須臾,明義默然出列。
薑妲見之神色略有緩和,忙問其有何賢士欲舉薦。
“大王,”明義一揖,俄而直視薑妲,朗聲道,“小臣附議丞相所言,舉薦文陵君容宣代理西土新令頒布一事。文陵君乃是東原新令製定之人,又兼任相國與司寇多年,於律令和國務甚為熟悉,績效頗豐,理應是最佳人選。”
明義說罷,不過眨眼工夫,殿中出列朝官便已半數有餘,眾人俱稱“小臣等附議丞相子興、司寇義所言,舉薦文陵君容宣”。
此般場景令薑妲不禁心生錯覺,仿佛這裏是容宣的朝堂,坐在王座裏的亦當是容宣,而非她薑妲。
薑妲的嘴角噙起一抹微笑,將目光投向了陛前沉默如枯井的那個人,“既然如此,尚不知文陵君意下如何?”
容宣放下揣在一起的雙手,十分恭敬地深揖答曰,“稟大王,大王之意便是小臣之意。”
薑妲對這個答案還算滿意,但又不甚滿意,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二三子皆唯文陵君馬首是瞻,文陵君以為,寡人是當何意?”
“小臣乃大王之臣,諸吏以小臣為首便是以大王為首。”
容宣一直垂首視地,薑妲不知他這是恭敬至極還是不把她放在眼裏,她冷不丁地哼笑一聲,身旁菁菁當即跪伏在地。
三國使臣見狀不妙便趕緊以要事在身為由先行告退,前去館驛靜候傳召。他們可沒這本事去摻和東原王和文陵君之間的鬥爭,隻是原本形影不離的君臣二人今日卻勢如水火,當中緣由倒是耐人尋味。
使臣走後,殿中局麵越發冷寂,薑妲盯著容宣眼底淬毒,朝官低眉斂目默不敢言。容宣仿佛無知無覺,不欲在此奉陪,便以體弱不宜久立為名告辭離去,不等薑妲同意與否他已揣著手施施然離開了大殿。
隨他一同離開的還有那些支持薑妲還政於容宣的朝官,頭一個跑路的便是明義,龍行父子與範子興緊隨其後,短短時間內殿內隻剩不到四成官吏仍站在原處。
薑妲怒極反笑,心裏竟意外地平靜,似乎早已料到會有今日。她拂袖退朝,著令菁菁去傳燕國使臣長平侯衛羽至路寢相見。
殿外,容宣多謝眾官鼎力支持,請大家暫且各自分散,隻剩明義與龍行父子二人。
“方才多好的機會,你怎麽就放棄了?”
明義猜不透容宣當下是如何想的,他二人演了這麽久,等的不就是這一天。
“我看她冷靜自持,隻怕是早有防備。”即便薑妲有心提防,容宣等人逼宮亦非不可,但他還是想更穩妥些,“剛好趁機看看有多少人真心追隨,免得有人背後捅刀。”
“當真?”明義不信他有龍行父子在還會怕薑妲早有防備,“我看你是怕當著外臣的麵鬧得人盡皆知,萬一有人嘴碎把消息透露給趙韋知道又有外敵之憂。”
容宣有些茫然,他有這麽大義凜然嗎?
今日實非他不願逼宮,而是心裏缺少底氣。他猶記孔芳夫子大壽的那一年,蕭琅同他說東原伊邑城乃是龍脈始合之所,薑妲是幫他鎮壓龍氣聚攏之人,不可擅動更不可失位,否則東原與龍脈俱毀。若非如此,他何以費心費力地幫著薑妲保全王位,觀宗室禍起蕭牆他來坐收漁利豈不美哉?如今臨門一腳是不假,但蕭琅還在東海忙於龍脈之事,無她首肯容宣始終惴惴不安,生怕壞了兩人的大事。“此事……不急於一時。”
容宣不急明義也不好再勸,隻是提醒他現在已經撕破了臉,縱使他們不著急薑妲可要急了,隻怕不會再顧忌竹北院的威懾力,君侯府再無寧日。
“不慌。”
容宣轉而問起國尉鄒平傷勢如何。鄒平班師時不幸遭遇伏擊,幸好有鍾離邯幫他擋住了致命一擊,隻傷了胸前橫貫一道。但鄒平畢竟已年逾不惑,再加上傷口太深,至今依舊昏迷不醒,宮內疾醫瘍醫皆稱恐有性命之憂。
“鍾離兄弟是真心將國尉當恩師看了,國尉如此……”龍非想說國尉如此也好,但又覺得這話甚是不妥,於是沒有說出口。他想的意思跟他能表達出來的意思總是大相徑庭,有話說不出口甚是難受,隻能煩躁地抓頭發。
容宣等人卻是明白龍非想說什麽,他是怕將來對鄒平下手時會傷了鍾離邯的心,那人這些年深受鄒平器重,能在國尉軍中爬到副將的位置鄒平功不可沒,說是恩人並不為過。但鄒平手握四十萬大軍的兵權,分量遠遠超過東原總兵數的一半,是薑妲最大的依仗,國尉軍的虎符若是拿不到手則必成禍根,容宣一方與鄒平遲早會有一戰,與其那時讓鍾離邯夾在中間不好做人,倒不如現在就傷重不治,鄒平既不必參與到此事當中又能博得一世英名,而容宣的勝率也更大一些。
明義看著容宣,手下悄悄比劃了一下,有詢問之意。容宣見此眼底一暗,猶豫片刻搖了搖頭,拒絕了他的提議,反而要去探望鄒平。
“龍非,你去請醫荀同去,他是給先王夫診疾之人,醫術了得。”
明義忽然伸手搭上容宣的肩膀,“都說不二臣,但你可知我為何要跟著你?”
“圖我美貌?圖我有錢?”容宣將明義的手扒拉掉,圖他美貌也無用,他的美貌隻屬於蕭琅,錢也一樣。
明義抿著嘴,似是有些嫌棄,“圖你腦殼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