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再見
監視文陵君的活計不好做,身心皆易受創,相舍外那人隻見一道白影閃過便又被放倒了。倒下前還在尋思,到底是誰如此狂妄,竟敢對他下手。
自然是容宣,他今天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裳,但容恒覺得如此並不能幫他在大雪天掩藏蹤跡,反而於人群當中十分顯眼。
容宣怎可能聽他的話,直接一掌放倒宮諜溜出相舍,於青天白日下翻進了王宮,熟門熟路地直奔目的地,興陽太後舊宮。
舊宮原本關押著權越君與三位公子,但如今隻剩權越君一人,公子們的墳頭草少說也得有尺把高了。
薑妲對於權越君可謂嚴防死守,生怕他跑了,隻殿前便有二十餘眾宮將把守,殿門四周也圍了整整一圈。門窗十二時辰緊閉,唯有門右側一扇牖可開關,方便送飯和宮將監視權越君行動。
容宣伏在大雪鋪滿的屋脊之後,自牖間瞄著殿內。權越君頭發花白零散,穿著一身寬大的衣袍,正站在燎爐旁佝僂著腰撥弄著爐內木炭,俄而起身至案後,自案上拿起一卷書,就著牖外投入的雪光看著。殿內安靜,再無旁人。
風雪紛紛,自西往東飄著。容宣貓著腰摸到宮殿西側宮門上,藏身於闌幹之後。待風力見弱,他從袖中摸出一個極小的布袋,捂住口鼻將袋中粉末抖入風中。
寒風立刻將粉末吹散,融入四麵八方,和著雪花落下。院內宮將接二連三地歪倒在地,殿門前與西側宮將來不及反應也倚著牆滑倒,如此隻剩殿後與宮殿東側也許尚有人清醒著。
容宣跳下宮牆進入院內,自宮殿西側摸向了殿後。西側兩名宮將倚著牆歪著頭,但仍是恪守職責,將戈握在手中。他將一名宮將手中的戈踢倒,登時發出一聲金屬落地的脆響。殿後很快便傳來一人的腳步聲,那人自拐角處探出頭來,容宣直接將他拖過來捂住嘴擰斷了脖子。掉落在地的戈又發出一聲脆響,殿後有人嘴裏嘀咕著“你倆做甚”,也同前人一般好奇地自拐角處探出頭來,隨後被容宣捂著嘴擰斷了脖頸。
殿後隻剩二人,殿東亦剩二人,如此不足為懼。他直接掠身至殿後,剩下那二人隻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便被擰斷了脖頸。殿東兩人聽見動靜連忙繞到後方來,見容宣在此十分震驚,有人多嘴問了一句“你如何進……”,話音未落亦被擰斷了脖頸。
容宣自殿後轉出來,見此時院內宮將非死即暈,便十分囂張地走了正門。
殿門打開發出“吱呀”一聲陳響,權越君聞聲抬起頭來,眼中滿是驚詫,“文陵君?”
“君侯別來無恙否?”不等權越君起身,容宣手快腳快地合上了殿門與牖,將殿外情形一並掩住。他走至東側床上坐下,笑道,“大王開恩,允小臣與君侯見一麵。”
權越君有些狐疑,他要見容宣的請求被薑妲駁了沒有十次也有八次了,何以今日突然得見,一時心中疑慮陡生,“不知大王有何吩咐?”
“並無吩咐,但如君侯所願耳。”
權越君根本不信他這話,早不如願晚不如願,何故偏偏等至今日方肯如願?“大王可是吩咐小友來送老夫一程?”
“君侯言重,君侯畢竟是大王親叔父,大王一向溫良儉讓、親睦手足,怎會對親叔父痛下殺手。”
在三個公子接連“病死”後,容宣所言甚是諷刺。權越君僵冷著表情沉沉笑了兩聲,須髯絲毫未動,笑聲悶在胸中震蕩。
“近來栗原君又惹得大王 震怒,大王尚且未曾發落,君侯又何必擔憂。”反正權越君被關在這裏出不去,消息又全被容宣攔在手裏,外麵發生了何事還不是憑他一張嘴說了算。“大王隻是派小臣來探視君侯一番,君侯且自寬心。”
權越君也在床上坐下,“哦?栗原君被關在宮獄中竟也能招惹大王發怒?”
容宣無奈地歎了口氣,“還不是栗原君那不爭氣的手下,鬧出的動靜太大,惹怒了大王。”
“不知是哪個手下如此大膽?”栗原君辦事向來雷聲大雨點小,慫得與那碩鼠一般無二,他手底下的人跟他也差不多回事,因而權越君一時半刻也想不出能有誰會做出大舉動。
“上官穀。”
權越君斟茶的手一抖,透亮的茶水立刻注滿觴,溢於觴口鼓著一層顫顫巍巍。
容宣將那觴取來,熱湯一晃淌在他手上,又流到案上。他舉觴飲盡茶湯,幽幽道,“這年頭高官厚祿雖好,卻也難買人心,為官忠奸隻在一念之間。為君難甚,大王勞矣!”
權越君聽出了容宣語氣中的無可奈何與一絲遮遮掩掩的心疼,他捋須笑了笑,說話的語氣有些許微妙,“大王能得小友相伴身側何其有幸,小友忠且義,乃是難得的良臣。”
“君侯謬讚,大王於小臣不止有知遇之恩,且多般扶持愛護小臣,小臣無以為報,唯有盡心竭力為大王分憂。”
“扶持、愛護……”權越君咀嚼著字眼,卻並未因此再說些什麽,反而問他上官穀犯了何事令大王不快。
“其與同鄉同僚以權謀私,包庇貪贓,陷害忠良,濫殺無辜,”容宣將上官穀等人扣在他頭上的帽子反扣給上官穀,先在口頭上出一口惡氣,“按律當誅且坐。”
權越君捋須的手放回膝上,收握成拳,“不知是哪位忠良不幸入甕?”
“正是小臣。”容宣笑容溫和,仿佛在說別人家的事。
權越君顴骨上的肌肉抖了抖,帶動著胡子一抖。他沉默良久,啞聲問道,“不知大王有何指教欲托小友帶給老夫?”
“並無,隻托小臣帶給君侯一樣東西。”說著,容宣從袖中摸出一個以絹帛包裹的巴掌大的玩意兒放在權越君麵前。
權越君隔著絹帛摸了一下,瞬間燙手般地縮了回去。他盯著那玩意兒捋著須,坐得筆直如鬆的身姿慢慢萎了下去,須臾長長歎了一聲“好啊”。
“此外,小臣自旁人口中還聽說了另一件事,亦是與君侯有所關聯。”
“何事?”
“不知君侯可還記得小臣上次被禁足之緣由。”容宣又摸出一個小玩意兒,乃是用繩係著的一塊絹片。他解去細繩,絹片展開,露出躺在絹片上的一枚黝黑小針。其針細如發絲,不足指甲長,尖端泛著一絲綠光。見權越君伸手取向小針,他連忙避開,“君侯當心,其上劇毒,可殺人於無形。”
“何毒?”
容宣將絹片並小針擱在案上,“小臣孤陋寡聞,暫且不知。隻是偶然得此,既是在小臣兼任司寇期間發生的案件,無論早晚,小臣亦當給君侯一個交代。”
權越君盯著看了一會兒,似是不敢相信竟是這樣一個小玩意兒要了他從子的性命,“理士都未能查到凶手與凶器,時隔一年有餘,不知小友又是從何處所得?”
“齊士是貴族,而小臣,先是相國才是文陵君。”容宣話說得隱晦,見權越君不為所動,便又補充了一句,“此案乃是小臣司寇生涯中唯一一樁懸案,君侯既願與小臣為友,小臣又怎好欺瞞朋友。”
權越君一直盯著那小針,神情有所動容。
想他桀驁大半生,年過而立方娶妻生子,一生共得兩子兩女。幼女七八歲上下夭折,隨後原配發妻與媵妾相繼病逝,長女方嫁亦早逝,而長子與幼子又亡於征戰。至天命之年回想,膝下唯有親兄所出從女薑妲和栗原君所出從子齊賁與之親近。而後薑妲做了太女,接著又做了東原王,他便多偏心偏愛齊賁幾分。誰知此子人麵獸心,竟會做出叛國之事,他雖痛心疾首卻也想留其一命,哪知人關在宮獄中突然就死了。宗室盡言凶手是容宣,隻有他不肯信,如今看來他識人不錯,凶手果然另有其人。
“小友可曾查到凶手是為何人?”
“小臣愚鈍,未能查明。”容宣並沒有為辦事不利感到絲毫愧疚。
“是查不明還是不敢查?”權越君玩笑似的問了一句。
容宣並未說話,卻是起身一揖,“天色已晚,小臣不便久留,這便告辭了。”
權越君未留他,亦未道別,隻看著他的背影由其離去。
也許是目光過於灼燙,容宣頓住腳步回身,同他說了一句話,“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權越君歎一句“好一個忠君之事”,起身看著容宣,笑容有些嘲諷,“小友怕是忘了另一樁懸案,難道小友不想知道凶手是誰嗎?”
容宣心裏一動,他倒要聽聽權越君能說個什麽真凶出來。
“君祿雖厚,小友可莫要貪多,當心摻雜的爛穀與刀子剌破喉嚨。”
容宣悄悄鬆了一口氣,故作震驚貌,隨後以一種回贈的語氣說道,“其實大王得知叛國一案的時間並不早於私藏公子與冶鐵案,隻是顧及著君侯。”
權越君聞言目瞪容宣,顴骨上的肌肉劇烈抖了抖。他雙手一撒,踉蹌後退數步,驟然跌坐床上。
容宣朝他深深一揖,轉身出門,悄然離宮,拋下雪地裏的宮將像一座座雕塑。
是夜,一則消息由宮內傳向四方,如霹靂般炸開,震驚東原——
權越君齊佯於舊宮自縊,以謝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