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誠意
範子興以為容宣有話要和他說,結果對方一直埋著頭不知在畫什麽。被沉皎擒獲的鴿子與信也放在案上,卻無人拆看。
容宣不說話他也不敢出聲打擾,不遠不近地坐著像個啞巴。
至此,他已沉默三刻鍾,容恒就在一旁看著滴漏幫忙數著數,一刻鍾提醒他一次,生怕他忘了時間。
“範相不言語可是在埋怨宣招待不周?”待滿半個時辰,容宣頓筆抬首。範子興過於沉默,看上去無甚誠意。“範相應當聽說了東相舍是何等拮據,若是不喜這茶湯,便讓沉皎再送你回去罷。”
茶湯很好,東相舍也很舒適,範子興不喜的是自己處於下風的地位和容宣對他不甚在意的忽視。
他不說話容宣也不催促,隻用心描著絹帛上的輪廓。這絹貴得很,細細的頭發絲兒更是馬虎不得。
“範相是否要再來一碗?”沉皎捧著壺問他是去是留。
盡管容宣口頭上是允許走了,但範子興哪敢當真。他想了想,到底是自己更想見容宣一些,還是主動些罷,遂捧起茶碗請沉皎斟滿,“君侯,小臣……”
但他剛一開口屋門便被人大力推開,來者又高又壯,看麵相不太好惹,帶進來的冷風吹亂了他的胡須。範子興見狀連忙住口,心想等這人走了再說也不遲。
範子興的猶豫和不識趣已讓容宣感到厭煩,他懶得再理會這人,轉而問墨蒙打探到什麽消息沒有。
見容宣連違抗王令、養諜探聽這類大逆不道的事都未曾避諱自己,範子興心裏十分害怕,怕容宣已將他當做將死之人,所以不怕聽後泄密。他深信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的道理,於是顧不得害怕,連忙開口,想早些說完早些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君侯,小臣……”
容宣抬手製止他繼續說下去,“範相不妨稍候片刻,聽罷新消息再說,不急於這一時。”方才讓你說你不肯說,現在我對你沒有興趣了,你且閉嘴再等會兒罷。
“是。”範子興悻悻住口,開始坐立不安。
墨蒙說衛巍依舊被關在牢裏,今日並未被提審,而藺啟帶人又去候館搜了一遍,好像發現了新的文書,不過那文書現如今在明義的手裏。他竊 聽兩位司寇對話得知,明義懷疑這文書有假,藺啟卻拍著胸脯保證這絕對是真的,當即便要呈至薑妲案前。然而明義拒絕了,他認為貿然呈書不夠嚴謹,應當先驗明真偽,以免誤導薑妲,萬一因此出了岔子他們倆可擔待不起責任。
“你可知那文書上寫了甚?”容宣擱筆,專心聽他說話。
墨蒙點頭,那新文書大咧咧地攤開放在司寇書案上,屋內無人時他趁機偷看兩眼也不難。
新文書與容宣手裏的那份內容相差無幾,但多了半截汶郡郡守的狀詞。郡守檢舉沅縣縣令範仲貪贓枉法,其叔父丞相範子興蔭庇族親,以權謀私仗勢欺人,要挾他庇護縱容範仲侵吞水利賑災糧款,否則便需當心他在萬儒總院進學的幼子。他迫於文陵君勢大與丞相淫威,不得不聽命而犯下滔天大錯,今良心不安翻然悔悟,故自舉且證,協助文簡呈書於陛前,請薑妲撥雲見天,還昌平鄉無辜黎庶清平公道。
“慷慨激昂,聞之無不涕下。”容宣聽罷不禁為這大義凜然之辭慨然鼓掌,這郡守說得有理有據,他若是局外人,隻看這文字,再想想突然死去的文簡,無論如何也能信上八九分。“但願他在書院進學的幼子莫要出落成他這般模樣。”
他私以為這場鬧劇甚是特別,一個死去的鄉長、三卷檢舉文書與滿口似真似假的說辭,無人敢說其中究竟能有幾分真,全部都在互相欺騙。不過一兩日的工夫,他已說不清自己見證了多少謊言,說了多少謊言,又識破了多少謊言。自做局伊始,謊話便一個接著一個出現,重重疊疊遮雲蔽日,說得多了便也當真了,局中人開始真情實感又賣力地表演起來。
端看何時能來一場大風吹倒這假話累起的孱弱高台,摔死台上的,砸死台下的。
“可還有別的?”容宣問道。
“沒了,司寇說等驗明真偽再呈給薑妲,少司寇好像不大高興,他不讚同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就找借口回家了。”
“我今日一想,亦有了些許眉目,也許不到三日便可結案。”容宣點點頭,轉而看著範子興笑說,“範相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倒也省了我派人給範相報信的工夫。”
“君侯!”範子興兩股戰戰,當即起身,晃悠著一下跪在地上,“君侯救我!”
“地上涼,範相快請起。”容宣嘴上說著客套話,身體卻誠實地坐在案後一動不動,“我如今自身都難保,又如何救得了範相,範相還是找旁人去罷。”
“君侯!”範子興膝行向前,一把胡子抖得厲害,眼中神色像是要哭出來,“信中檢舉之事小臣發誓從未做過半分,小臣甚至與這人不甚熟悉,實不知此人何故妖言惑眾,汙蔑小臣、汙蔑君侯,欲置兩家上下於死地啊!”
容宣低頭繼續描著手下畫卷,不甚在意地回著他,“其人心思莫測,我又如何知曉呢?範相若當真好奇,不妨也派人去瞧一瞧、問一問,亦或安心等候大王決斷。大王明察秋毫,必會為範相雪冤。”範子興的反應出乎他意料,他尋思這人怎麽不得態度強硬地駁斥幾句,哪知這便跪下了,實在膽小如鼷。
容宣深陷其中亦不能脫身,範子興又怎敢大言不慚地說自己能夠沉冤得雪,況且犯事的範仲還是他的族親,哪怕無那妄言他也難逃被撤職處罰的下場。
見容宣如此平靜淡定,範子興越發肯定這人定是已有主意。想他兢兢業業大半生好不容易才做到丞相,而容宣短短數載便一步登天,他承認自己論本事、論手段盡不如其,眼下要想保住自己的官位和範氏榮譽,最靠譜的辦法絕非倚仗薑妲與司寇府,而是追隨文陵君。
範子興放下身段,朝容宣拜了一拜,“小臣過往眼高手低,於君侯有失尊重,實在罪該萬死,今……”
“犯不著。”容宣打斷他的話,範子興過往如何他心知肚明,用不著對方誇大其詞地自述,對方願說他也無暇聽,“範相與我同朝為官,不必如此卑微。”
他往憑幾裏一靠,不甚端莊地把雙足搭上案,將那畫好的絹帛攤開在膝上打量著,隨口問範子興,“看來範相還是不夠害怕,還有時間跟我阿諛奉承。”
範子興聞言尷尬地抿了下嘴,容恒過去將他扶起來坐下。範子興在心裏琢磨了一下措辭,小心道,“小臣從子不肖,罪莫大焉,按律是當連坐親族,小臣毫無怨言。隻是信中所言殺人誅心,極盡汙蔑之能事,小臣族親百餘口,難免、難免會有作奸犯科之徒,是小臣失察,小臣甘受懲罰。但小臣身正影直,一心為國,從未生出這般事端,當然君侯亦是被冤枉的……”
“郡守乃是司徒穀同鄉,又與你家從子有姻親關係,你應當去找司徒穀或郡守本人,而非來找我。”
“小臣……”範子興欲言又止,不知該不該說,他猶豫半晌,拐彎抹角地表示自己與上官穀關係的並不太好。
“是嗎?”容宣斜睨著他,求人幫忙還不說實話,這忙可幫不了,“看來範相並無誠意,今晚便這樣罷,墨蒙送客。”
墨蒙得令,上前拎起範子興的後領。
範子興被衣領卡住脖頸,以為墨蒙要殺了他,頓時驚慌失措地大聲道,“小臣與遠房兄長貌合神離,而上官穀背棄大王為宗室服務,小臣曾在大王麵前檢舉過他一次,故小臣與其亦勢同水火!”
“這與我願不願意幫你又有何關係?”容宣才不管他的人際關係好不好,總歸檢舉書一出關係指定再也好不了,他想要的是能讓他見縫插針下手翻盤的機會。“依我看此非大事,範相同大王剖白清晰即可,大不了撤個職挨一頓打,再不濟流放幾百裏,倒也能保住性命。”
倘若範子興願意接受現實,他又何必來求容宣,他的目的不就是為了保住自己多年的心血和晚節,不被撤職,流芳百世不敢想,隻求留下生前身後名。
“小臣聽聞,權越君曾許以承諾,事成之後會將汶郡封給司徒穀作食邑,享治權。”
“怪不得。”容宣點了點頭,心中立刻有了新主意,但又不太滿意,“你如何得知此事,何不上報大王?”
範子興不情不願地又說了一個秘密,“小臣與田文私交甚密,但無憑無據不敢亂說。”
“如此我亦不信你。況且這是別人之間的事,我憑何因此幫你?”
範子興聞之啞口無言。
“我倒不如保全自己,再提拔交好之人取代你,我這君侯做得豈不舒服?罷了,墨蒙且送範相回去罷,這也許是最後一次見範相了。”
範子興思慮再三,終是咬咬牙,將最後一張牌亮了出來。
“先王薨前曾手書,著令大王待律令臻致完善後立誅君侯與司寇明義,那封手書……在小臣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