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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首陣初成

  “這……”容宣見信有些驚詫,“民眾何以湧入北海郡?”


  沉皎接回竹簡快速掃了兩眼,解釋說,“是因‘藏寶圖’之緣故,此乃鄢君詭計,哄騙無知無畏者為其馬前卒,以窺探我派禁地,虜獲不義之財。”


  容宣失色,欲寫信告知無名子。沉皎急忙攔下,道此事陰陽家無人不知,隻是在等個時機,好將鄢君與心懷叵測之人一網打盡。


  但蓬萊山下有一濱海城,城中皆為普通人,生活不易,容宣亦是擔心這一點。


  “濱海城既在蓬萊腳下,理當為陰陽家所庇佑。”沉皎心裏奇怪,容宣一介東原人,何以如此擔憂濱海城之人,於東原而言未免過分博愛了些。


  待他說完,容宣忍不住抬頭瞟了他一眼。隻見沉皎表情一本正經,當真是在回他問出的每一個問題,絲毫未曾深思。他悻悻地收回視線,沒好氣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應當知道我想問的到底是誰。”


  沉皎聞言一愣,俄而笑說,“師叔早已不同往日,不說陰陽巫,即便鄢君想動她也得仔細考慮考慮,畢竟師叔並非陰陽家普通弟子,動她還是要付出相當代價的。鄢君平生向往即為長生,自然惜命得很,不敢對師叔如何。”


  這回他真的懂了,以後但凡容宣問起陰陽家,他一概回答師叔如何如何準沒錯!但他心裏依舊疑惑,兩人並不在對方身邊,了解再多又有何用?


  沉皎尚小,自是無法理解有情人之間的喜怒哀樂,容宣亦不怪他愚鈍,“來,飲茶。”


  許是竹林太涼,寒意入體,三人飲罷清茶回屋後容宣小憩了片刻,醒來時一連打了四五個噴嚏,一時鼻塞喉癢,臉紅額燙。請疾醫來看說是輕微傷風,有些發燒,服下兩味藥便好了。容恒領了藥趕緊去熬了端來令他服下,又將小幾搬到床邊,一邊寫字一邊盯著他。


  偶爾抬頭,見他躺在床上盯著屋頂發呆,似是無所事事,容恒便與他搭了句話,“相國在想什麽?”


  容宣迷迷糊糊地回了句“想琅琅”。


  容恒咀嚼著“琅琅”二字尋思了半天,恍然大悟,“噢噢,在想先生啊!”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好,遂出言勸道,“相國,先生是方士亦是淑女,您是有小君的人了,心裏總想著另一淑女總歸是不太好,您這般哪對得起小君啊!若為外人所知,還當您是三心二意之人,以後可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容宣歪頭看了他一眼,在心裏罵了句“傻子”。


  容恒絮絮叨叨地話很多,自言自語亦是快樂。容宣在他碎碎念一般的閑話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恍惚在夢中看到了蓬萊,依稀是他年幼時上蓬萊的場景——


  無名子正與孔芳閑聊著,摸著他的發髻說他是個好孩子,配得上他家乖乖。他看見門後蕭琅探出頭來,好奇地偷瞄著屋內眾人,回頭不知與誰說了幾句話,被人一把抱走了。他著急追過去,見對方坐在疆德子的手臂上親昵地抱著脖頸,兩人說說笑笑著走遠,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有人追出來。


  眼前忽然起了濃霧,遠去的二人身影漸漸模糊,他一邊往前跑著一邊大喊,“疆景子!琅琅!我是容宣!蕭琅!”


  蕭琅似乎聽到有人在喊她,回了下頭,但也僅僅是回了下頭而已,隨後兩人徹底消失在濃霧深處。


  “相國!相國!”


  容宣在耳邊急促的呼喚聲中突然一下醒了過來,見容恒正坐在床沿一臉急切的模樣。他茫然四顧,哪有蓬萊與濃霧,他仍在相舍的床上。


  “相國您做噩夢了?”


  容宣幽幽吐出一口濁氣,將手搭在額頭上,“並未。”


  “那你一直喊先生作甚?”容恒有些不信,他覺得容宣一定是做噩夢了,“喊人家道號便罷了,還喊人家俗名。”


  “是、是嗎?”容宣心裏一慌,瞬間清醒了許多,心中暗道糟糕。


  “不信您問沉皎啊!”


  容宣轉頭一看,沉皎正站在床頭憋著笑,眼神亂飄,一副聽到了不該聽的心虛模樣。見他看過來,沉皎忙說,“相國放心,屋外無人。”


  容恒也跟著“安慰”說,“相國莫怕,喜歡一個人藏是藏不住的……”


  容宣看向他的眼神裏滿是驚愕。


  容恒趕緊指向沉皎,“他跟我說的。”


  “是他先問的!”


  兩人互相甩著鍋,容宣轉過身去麵朝牆壁,朝兩人擺了擺手。


  容恒與沉皎立刻識趣地退到屋外,拉拉扯扯地繼續爭論著。


  聽見兩人在牖外唧唧喳喳又說又笑,容宣也跟著笑起來,笑得眉眼彎彎,春雪消融。


  琅琅你看,所有親近之人皆知我心悅於你,藏也藏不住,你說這可如何是好?不如就這般放縱了正好!

  遠方之人並不會答,他需要的隻是一點遙以心照的寬慰。幸好他已得償所願,心心念念著心上人的同時對方也在為他憂心忡忡。


  蕭琅坐在一棵古木的樹根上,緊蹙著眉頭掐指算了算,眉頭皺得越發緊了些。片刻之後又算了一卦,這次鬆了口氣。今日算得容宣有疾,但微不足道,因此放下心來,不禁暗罵此人不安分,她剛走沒多久便開始糟蹋自己,等她回去有他好看的!


  抬頭正見林上雲逐飛鳥,風聲蕭索。蕭琅撩開裙子一角,被枯枝劃破的小腿已經止住了血,細布上不再有新的血漬滲出。她歎了口氣,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林深處走去。司南一直筆直地指向前方,不知要將她指向哪裏。


  此刻她已有些後悔,早知留下兩位同門陪著她,如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不如當時便隨他們一起回蓬萊去,也比現在自己孤零零地擱林子裏亂竄的強!


  “唉,後悔死了,早知道在伊邑跟容宣一起玩了!”她憤憤地嘟囔了一句,每日如是抱怨百八十次,卻仍跟著司南的指引往前走。


  約摸是過了三兩個時辰,亦或是更久,日頭已經西斜,司南突然停止了轉動。


  蕭琅捧著它在原地來回走了一個圈,匙柄固執地指向圓心的位置。她將手中烤餅一扔,“吧唧”親了一口司南,興奮地跳腳,“我這便找到了!我也太聰明了!”


  含光似是同她一般激動,於腰間錚鳴不已。


  蕭琅趕緊執劍,凝氣聚刃,舉著司南在地上劃了一個圈,而後對準圓心的位置將含光用力插入地下。


  土壤緊緊地咬住含光氣刃,試圖阻止它繼續深入。地麵上的塵土落葉漸漸浮起,被一股強烈的氣勁拂開,自圓心向四麵八方飛揚。蕭琅咬著牙半跪在地上,全身力氣都壓在含光之上,拚命將它往下壓。


  盡管艱難,但她心裏實在高興得很。憑她的功力與含光的鋒銳,即便是巨石亦可輕易粉碎,堅實土壤亦不在話下。眼下鬆軟的土地卻這般艱難,似有一股力量將含光用力往外推,這說明她找對了地方。因而更不敢泄氣,跪在地上一鼓作氣將含光的劍柄壓到底。


  強烈的氣場自土地的縫隙中噴湧而出,將草葉剝下又刮得一幹二淨,四周小臂粗的樹木搖搖晃晃應聲而斷,露出森森木碴,老木枝禿葉殘一片狼藉。


  蕭琅不敢鬆手,與那股氣場對抗著,任由狂風刮得臉上血痕交錯,雙手血流不止。


  這氣場不知張狂了多久,風力終於開始平息,氣場肉眼可見地往地下收斂而去,隻留地上斷壁殘垣一般。蕭琅不敢大意,依舊用力按住含光,傷口流下的血染得眼前一片血紅,她已然麻木,僅憑一腔毅力堅守著至死不放。


  她在等,等黃昏到來。


  等待的時光無比漫長,太陽拖著殘紅慢吞吞地鑽入山後,留下流緒微夢般晚霞數道。


  蕭琅閉上眼睛,單手畫了一個太極圖推向天空,再睜眼時天上已雲開霧散,露出密密匝匝的明亮星辰。她對照著心裏的地圖在滿天星鬥中尋找,終於看到東方一顆小星閃爍得厲害,光亮十分刺眼。


  “至於這般明亮嗎,倒將帝星比了下去。”她嘀咕了一句,準備抽劍收工開始布局。


  突然,那顆小星光芒大盛,地麵縫隙中緊跟著鼓起一道比之前強勁百倍的氣勁,瞬間將周遭一切蕩為寒煙。


  蕭琅不敵此力,被風一下推開,重重地砸在身後樹幹上又摔落在地。她按著劇痛的胸口接連噴出數口血,染紅了麵前的土地,心中暗罵這氣勁不講道德,竟搞偷襲這一套。


  氣勁隻鼓張須臾即重新收斂,仿佛從未出現過。


  待略微緩過神來,蕭琅艱難地爬向發出陣陣嗡鳴的含光,將手上的血塗抹在劍柄上。她盯著血流沿著劍身滲入土地,心道,你先不講理的,可別怪我也不講理!


  此時再抬頭望向諸天星辰,隻見此地小星已趨於平和,柔柔地閃爍著微光,再無之前刺目,於是便知此點陣眼已成。


  然而,在周遭一片黯淡星辰中,西方亦有三四顆小星如同此點一般發出盈盈光亮。


  蕭琅哀歎一聲,歎自己能有多少血足夠這些星辰浪費。她抬頭看著那片或明或暗的星辰,昏死前心裏想的最後一句話卻是,“疆德子還是你牛,你牛你能者多勞罷!”


  她伏在含光一旁,手仍按在劍柄上,在蓁莽深林中顯得尤其單薄而蒼涼,不複來時明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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