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烏禱觀兵
商曆六百八十五年三月末,西夷王季子桑陳兵烏禱河畔,聲勢浩大,與烏孫十八部隔河而望,美其名曰“為祀觀兵”。季子桑遣心腹、新任丞相季禮前邀烏孫族長渡河同觀,即便烏孫族長當下事務繁忙不得空也無妨,何時得空再著人來請。其言外之意便是你想來也得來,不想來也得來。
烏孫族長不敢拒絕,但也不是傻子,季子桑欲亡烏孫的心思隻差寫在臉上了。他思來想去,連夜派人與義渠和巴族報信,欲借兩族各一使者繞過西夷國境往東原送信請兵救命。
西域諸國唇亡齒寒,烏孫若是遭難,離烏孫最近的義渠和巴族恐怕也沒有多少時日好活,因而義渠王和巴族族長收到烏孫族長消息後立刻挑選了兩名死士。一名繞道趙國、湯邑至東原,預計需一十二日。一名繞道魏國、吳國至東原,預計需一十五日。烏孫族亦派一名死士混入商隊過關,冒險走西夷至南北官道直徑路線,若是順利,可於十日內抵達東原,若是不順利便可用來吸引西夷視線,擾亂視聽,盡力為南北兩路拖延時間。
盡管派出了三隊人馬,但三族均將希望寄托於巴族勇士之身。
趙國剛與西夷結盟不久,正是各自表態鞏固盟友關係之時,西夷既已擺出陣勢,趙國大概率會緊隨其後,繞道趙國的義渠勇士多半會與烏孫勇士一個下場。
而南方魏吳兩國在西莊王季舯尚在位時便已不如之前聽話,魏吳聯盟附庸西夷多年,本身就已矛盾重重,常有背棄西夷之意,西莊王薨逝後,此意顯而易見,此刻,烏孫隻盼魏侯吳侯可以對此視而不見,放西域部族一條活路。
三族勇士夤夜出發,各攜族長寄往伊邑巨賈之“議布帛馬匹貿易”手書一封,竭力救族。
早在烏孫族長受邀觀兵前一日,容宣便收到了兩份線報,一為劉晨手書,一為季子桑手書。劉晨告知之事便是西夷陳兵烏禱,而季子桑則是詢問蕭琅“連橫善否”。
季子桑不知蕭琅早已離開東原,他的信已全部落入容宣手中。若他早知如此,寫信時注意分寸,便也不會被人盯上。
容宣從前隻知季子桑與蕭琅有書信往來,卻未曾料到會如此頻繁。自今歲二月收到那人七八封無甚重要內容純屬“閑聊”的問候信後,容宣每次見他來信都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把他頭擰下來,從東原踢回西夷。
“有人事無巨細皆說與一淑女知曉,並在信中頻頻問安示好,甚至邀約私下會麵,是哪般意思?”容宣將竹簡收好,若無其事地問了句。
“這……”容恒瞄了眼提問者的表情,據實答道,“這應當是喜歡的意思。”
“我就知道!阿恒,生火!”
容宣攢了好些季無止寄來的竹簡,他本想留著等蕭琅回來一卷一卷念給她聽,好讓她瞅瞅這些“罪證”,但他現在改主意了,這玩意兒看著就膈應,統統燒火了事!
好個季子桑,還敢肖想琅琅,你覺得你配嗎?等死罷你!
容恒在一旁瞧熱鬧似的揣著手,看著有些人將竹簡一片一片剪下來扔進燎爐,那臉上陰森的表情像是要殺人。
“相國。”
“何事?”容宣“哢嚓”剪下一片竹簡,攪爛的編繩權當是季子桑寫信的那雙手。
“您是不是有情敵了?”容恒好奇地抻著脖頸,試圖瞄一眼那簡上的文字。
“沒有!”容宣斷然否認,順便瞪了他一眼,“看甚?讓你查的人你可查出來了?跟沒事兒人似的擱這兒看看看!再給你兩日,查不出來真有你好看!”
“是。”容恒的快樂瞬間消失。他垂頭喪氣地走出門去,忽然回身趴在門框上好奇地問容宣,“未來相舍小君是哪家淑女呀?什麽時候提親呀?比先生好看嗎?”
“就你話多!”容宣起身追過去要打他。
容恒趕緊溜了,回頭一看忍不住笑了,“相國,您臉紅啦!”
“我這是被火燎的!”容宣心虛地摸了摸臉,果然異常灼熱。他突然啞然失笑,低聲自語,“小君……就是先生呀!”
時令風色溫軟,蒹葭淺淺,有情人的心思隨眉月清霧渡遠,隔山海而望。
靜候於屋外之人沉沉太息,向遠方寄出飛鳥。
距西夷陳兵三四日後,烏孫族長在焦慮不安中意外等來了西夷公子隗叛亂的消息,他不禁仰天長笑,感恩諸神與無名先生庇佑烏孫一族!
但他未能高興太久,隻因那公子隗是個不經打的,起兵不過三五日便遭鎮壓,為季子桑於軍前斬首,其後餘族皆誅,男女老少一概無赦,另連坐知情貴族朝官四十餘人。
謀反五日,誅殺近兩百人。新王一怒,血流漂杵。
烏孫族長聽聞此信大驚失色,適時季禮又來請他觀兵,狀似感慨地與他抱怨著。
“寡君一向友睦兄弟、以禮相待,可惜這些公子忘恩負義、不識好歹,竟起了違逆之心,實令寡君痛心懊悔。這些時日寡君公務繁忙,耽擱了觀兵吉時,族長應當不介意罷?”
烏孫族長哪敢說話,他隻盼望請兵信能夠盡快送達,東原看在兩家盟約的份上施以援手。
“對了!有件事不知族長知否。”季禮自袖中摸出一張羊皮卷,命人展開呈至烏孫族長麵前,“前些日子,我手下一員猛將攔截到一名鬼鬼祟祟的烏孫人,嚴刑逼問下方知此人竟假借經商之名勾結外族,試圖顛覆族長權威,著實可恨至極!寡君擔心族長為此煩憂,便擅自做主,替族長將此等亂臣賊子處置了,族長應當也不介意罷?”
烏孫族長此刻心中大慟,卻也不得不露出笑容感謝季子桑。烏孫勇士已然失敗,接下來端看另外兩人運氣如何了。
季禮日常威嚇烏孫族長一番後便準備離去,臨走時卻又說,“既然族長事務繁忙,寡君以為令公主代替族長渡河觀兵亦無不妥,寡君歡迎至極!”
見烏孫族長臉色大變,嘴唇抖得說不出話來,季禮十分滿意,施施然離開了烏孫王帳。
“血薔薇”的存在令東原接收到的信息幾乎與發生時間同步,晚不過兩日。容宣則更早一些,這是劉晨對於他的慷慨幫助給予的答謝。
盡管君臣盡知子桑準備著手報複烏孫公主以往的羞辱之仇,但東原毫無動作。他們都在等,等烏孫十八部的請兵信抵達東原,送到薑妲手中。至於信件送達之後是否出兵仍待商榷,畢竟烏孫是異域外族,東原很難從中謀利,這個世道沒有誰願意做些賠本的買賣。
如此一直等到四月中,三族終有一信艱難抵達,卻是從未抱有希望的義渠勇士,甚至連他本人都未曾想到自己竟能活著到達東原,他在幾乎蒙圈的狀態下被一隊神秘人半是阻撓半是護送地從趙國一路“送”到了伊邑。
狂喜之下,義渠勇士來不及思考更多,拚命求見薑妲,在宮門外站立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得以入宮。薑妲見信後很是痛快,當朝發詔命戍邊的國尉鄒平點兵圍救烏孫。
義渠勇士大喜過望,連夜折返烏孫報信。趙國實不知是福地還是災地,剛入趙國國境他即遭人截殺,殺他的便是那幾名“護送”他到伊邑的神秘人,他至死也沒有想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薑妲答應出兵後卻按下詔令不發,她不過是虛晃一槍罷了,但也派人前往知會了鄒平一聲,命他早做準備,隨時應戰。
想那西夷隻壓了四萬兵力在烏禱河,大頭仍集中在東部各處,東原此時發兵豈非羊入虎口?且眼下東原朝堂鬥爭升級,薑妲一心撲在此處,實難分心照顧烏孫,西夷不挑東原的刺便是幫了她大忙,她哪還有時間反過頭去挑西夷的刺!
更何況,與西夷有盟約的趙國在一旁虎視眈眈,若其守約必不會坐視不管,東原這一仗打下來保不齊要吃不了兜著走。
唉,實屬多事之秋啊!
薑妲身心俱疲地半躺在榻上,菁菁在一旁給她捶著腿,不知怎地,她忽然想到了容宣。
“今日好像未曾見過相國。”
“相國因腿疾告假在家。”
“腿疾?”薑妲一時想不起緣由。
“大王忘了?那年相國惹怒大王,案上一硯見不得他囂張,便替大王教訓了他一番。許是宮外醫士醫治不當,由此落下了病根,逢陰雨天氣便疼痛難忍。”
薑妲嘲諷似的一笑,“你倒是會說,那硯台能知曉個好壞。”
“大王英明,大王的硯台自然亦是英明……大王,奴最近聽說,相國心裏好像有人了。”
聽菁菁這般說,薑妲一下坐直了身體,“是誰?”
菁菁搖頭說不知,又說,“若是哪家宗室貴女便好了,看在貴女的麵子上他與宗室的關係也許能緩和一二。更何況,他既娶了宗室之女,往後豈能離開東原?”
“宗室?”薑妲想了想,立刻失笑,“宗室哪還有適齡淑女能嫁給他。”
“這還不容易……”菁菁與她耳語幾句。
“這……”薑妲驚愕,心裏說不出的滋味,“容寡人想想……王夫那邊如何了?”
“還是老樣子,甚至大不如前。”
“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