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奔逃
鍾離邯活了二十多年,平生所曆最恐怖之事有二,一為秦國覆亡天下大亂,一為容宣要的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這口氣他一下沒喘上來險些橫屍當場,好在腦子還在,瞬間便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鍾離邯慌裏慌張地跑來請罪時容宣正坐在廚房外同蕭琅臉貼臉地說著悄悄話,時不時瞥兩眼忙碌的庖周。他自恃此處無人識得二人便有些肆無忌憚,小動作不斷,悄悄咪咪地拉拉小手、摸摸後頸、捋捋頭發……都隻是尋常操作。
三番五次被“騷擾”的蕭琅既躲避不及也懶得再跟他鬥智鬥勇,隻要他靠過來便小聲罵他,容宣不以為意,依舊我行我素。
肝炙用料昂貴工序複雜,非尋常人家隨隨便便就能食得的美食,這間小小的客舍同大部分客舍一樣,為賓客提供的飯食不過是些尋常的煮菜與各式醢、羹。此處更非酒肆,提供的酒也普普通通,有些甚至要在賓客點中後去酒肆購買或交換。
越姬的要求明擺著是刻意為難,宵禁已經開始,遊蕩之人一旦被抓住便要笞四十,就連娼妓館二更一到也得關門,街上哪還有旁的店鋪營業,誰又敢出去給她買這買那!
容宣並沒有理會她的無理取鬧,吩咐庖周隨意準備些果腹的吃食即可,他之所以還待在這兒隻是想與蕭琅單獨在一起說話。
算起來他二人已經三四天沒有獨處了,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然而兩人前後說了沒幾句話鍾離邯就跑來了,看他臉上天塌地陷似的表情容宣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麽,故而鍾離邯涕淚橫流地請罪時他內心並沒有太大的波動,十分冷靜地“嗯”了聲表示知道了,而蕭琅則盯著庖周忙碌的背影一言不發。
容蕭二人不打不罵不發怒的狀態比起責問更令人惴惴不安,鍾離邯懇求容宣允許他外出尋找。蕭琅表情平淡地瞄了他一眼,問他是否知曉越柳逃到哪裏去了,鍾離邯頓時語塞,站在一旁低著頭不敢說話,一時間氣氛僵硬得有些難堪。
庖周的晚食做好了,鍾離邯趕緊上前一步接過來,在容宣的示意下灰溜溜地躥回房。
那般佝僂小心的模樣看得容宣哭笑不得,哪怕這些天他紕漏不斷闖下禍端都不忍心再當麵責怪,隻是內心難免失望。“他這些年以來似乎除了武藝別無長進,或許性情更成熟了些,但願非朽木一塊……”
“並非朽木不可雕也,他也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獨自追擊隻是浪費時間便趕緊來報與你知曉,或許隻是張大的事給他帶來了很大的打擊,多年摯友通敵賣國,還險些害了你,一時半會兒難以釋懷亦是常情。”蕭琅對鍾離邯始終保持一份愧疚之心,雖未確定相府的諜是誰,但據三人招供的內容來推斷絕對不是鍾離邯,因而她忍不住想為鍾離邯說幾句好話以衝淡內心的愧疚。“他如今尚不知肩上擔子重,也許成親之後妻子俱全了會好一些,成長總……”
“我也是。”容宣忽然插了句嘴。
“啊?”蕭琅不知所以地看向他,對方正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那目光熾烈得有些可怕,她無所適從地側過臉移開視線,假裝看向廚房外等候的客人。
“我說我也是,成親之後妻子俱全了會更穩重更趨於完美,所以我需要一位良人幫我。”容宣似是未見蕭琅尷尬,一字一句地解釋了一遍。
“哦哦……”蕭琅僵硬地點了點頭,訥訥回道,“我、我會繼續關注的,等有了合適的人選我會、我會通知你,你放心便是。”
容宣著急張了張口卻是什麽話都沒說,沉默許久方垂下眼眉低低“嗯”了聲。
二人之間的氣氛實難言喻,蕭琅猶自鎮定地快步走回院子,將容宣遠遠地甩在後頭。欲推門進屋時她心中忽然一動,眉心一蹙趕緊掐起指節,所幸很快便舒展了眉頭,“你猜的不錯,他們確實往南市去了。我在那二人身上下了咒術,她們逃不出青州城。柳姬腿腳利落已經到了南市,你去看看她與誰接應。越姬遇到了大麻煩,怕是要危及性命,我去拉她一把。”
容宣一句“好”沒說出口蕭琅已經跑了個無影無蹤,他有些自嘲地幹笑兩聲,緊隨其後離開了客舍。
越姬並沒有從午時的襲擊當中吸取教訓,亦或許對西夷王和無盡紅塵仍舊心存期望,盼望著會有人前來救她回去。她抱著這一絲希冀一路向南市奔逃,在偌大的青州城內東躲西藏,碩鼠般小心謹慎地避開巡城的兵士,數次從兵士的眼皮子底下驚險逃脫,艱難地尋找著那個向她發出信號的接應之人。
她一刻不敢懈怠,哪怕連續奔跑後腿如灌鉛心跳如鼓,咽喉口鼻幹澀生疼,咽口唾沫都費勁,她不敢過多停留更不敢回頭,生怕一回頭蕭琅就站在她身後。
二更鼓敲過,全城宵禁已然開始,娼館街也陸續關了門,隻有門口路口的石燈和掛在杆上的燈籠還閃爍著零星微光。
越姬的處境比人多時凶險些,但又比燈火通明時好些,她躲在幽暗處喘了口氣,回想起柳姬的小人行徑又是一陣咬牙切齒憤恨難平,不禁在心裏咒罵柳姬不得好死,詛咒柳姬早點兒被蕭琅抓回去,這輩子都再不能回西夷……
忽然有紛雜的腳步聲傳來,屋前的街上有一隊兵士的影子正在逐漸靠近,越姬惶惶不安地左顧右盼,閃身藏進一個破筐的陰影裏,努力縮成小小的一團,暗暗祈禱那些兵士快些離開。
待腳步聲徹底消失,她自陰影裏轉出來,沿著牆壁悄悄摸到街道另一側的房屋後,小心翼翼地探首望向街道盡頭的石階之上。
月光映得石板隱約有些發藍,石階的盡頭連接著一座石橋,兩者之間還有一塊窄窄的平台。眼下平台上正有兩個人逆光蹲在陰影裏鬼鬼祟祟,越姬瞪大眼睛看了許久也沒有看清那兩個人的模樣和動作。少頃,一人扭頭看向這邊,另一人站起身來,緊接著便一前一後往越姬的方向走過來。
越姬緊張地縮回去,大氣不敢出,躡手躡腳地往另一個方向摸過去,迅速躲進另一處犄角旮旯偷覷著那二人的情形。
深夜寂靜,她感覺到甚至清晰地聽見了胸腔內心髒在劇烈地跳動,怦怦直響。腳步聲逐漸逼近,仿佛魔鬼要降臨,越姬急忙緊緊地捂住嘴,生怕恐懼之下會忍不住叫出聲來。
來者在牆角處停下腳步,扭頭往這邊看了一眼,試探地問了句,“冥澤無無,鬼蜮未盡?”
越姬捂著嘴的手一緊又一鬆,她悄聲答道,“赤日證之,塵欲夭夭。”
“是明珠夫人!”問話之人與同伴對視一眼,對方微微頷首表示確認。
“你們怎地才來!”暗號絲毫不差,對方又認出了自己,越姬喜極而泣,瞬間放下心來,帶著哭腔抱怨了一句,從角落裏踉蹌走出來與二人接應。
這次她終於看清了兩人的麵目,來者竟都是無盡紅塵的大刺客,是西夷王的心腹,此時他們的模樣猶如降世天神。
一人恭敬一禮,回道,“主公耳聞夫人為疆景子所擄特派我二人前來接夫人回西夷,奴等來遲,令夫人受驚了。”
越姬不想與他們廢話,督促二人趕快救她出城。然而兩人並無動作,方才說話之人再次恭敬回道,“夫人想岔了,主公的意思是接夫人回西夷,而非搭救。”
“你這是何意?”越姬聞言皺起眉頭,隱隱有些慍怒。
兩人沒有答她,各自抽出一柄青銅短劍,拱了拱手,而後不約而同地刺向她的心口。
越姬側身翻倒躲開第一劍,憤聲怒斥,“豎子怎敢,我乃西夷明珠夫人!”
說話那人停手,第三次恭敬答她,“主公之令奴等莫敢不從,還請夫人見諒。夫人最好不要呼救,若是引來巡城兵士夫人怕是不能全須全尾地回到西夷。”
“你家主公倒是料事如神,短短三日便從西夷找到東原來,飛鳥也沒有你二人腳程快呢!”暗中觀察許久的蕭琅忍不住出聲諷刺,諷刺無知的越姬也諷刺“先知”的西夷王。
“何人在此胡言?”兩名刺客心裏一驚,背靠背四下張望著。
越姬趁機爬起來逃跑,手臂上縱橫交錯的傷口流下鮮血滴滴答答。
時間仿佛瞬間靜止,天地都失色。
三人的動作放慢了十倍,極度緩慢地變化著,他們眼中的世間僅剩黑白,黑魚遊過的地方皆化作齏粉,白魚遊過的地方齏粉凝聚成形。
黑者向死,白者向生。
兩名刺客半身散作灰塵,半身高舉兵刃,越姬極度恐懼卻做不出恐懼的表情,黑魚觸到她的鼻尖,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漂亮的鼻子去了半截,眼前的粉塵就像她灑向鍾離邯的麵粉。
眼看就要步刺客後塵黑魚卻突然停了下來,越姬剛想鬆一口氣又見蕭琅走過來,在她恢複原狀的鼻尖前比了下手指,“這是給你的教訓,下次你再跑這一線生機也沒有了。”
越姬幾乎不能動彈但在心裏答了無數聲“是”,與蕭琅鬥她寧願死在刺客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