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重返臨淄
容宣跟鍾離邯學的小情話一套一套的張口就來,一路上時不時便會冒出一句,其甜膩其露骨其放浪形骸羞得蕭琅直捂臉,掩麵笑個不停。
但他與鍾離邯又有些不一樣,鍾離邯十分正直且傻得可愛,即便說些令人臉紅心跳的話也隻會令人覺得此人很是耿直,說出口的定然是心裏話因而無比歡喜。而容宣還未成為丞相之前已是出了名的“笑麵虎”,笑著笑著便毫不留情地連坐了某人三族。
這人自頭發絲兒到腳趾頭滿是儒家帶出來的君子風度,笑容文雅至極,與任何人說話的口吻都彬彬有禮而挑不出任何瑕疵,甚至連監刑時與犯人說話都帶著“請”字。但正是在他這種風雅的笑容與禮貌中伊邑貴族與作奸犯科之人幾乎被趕盡殺絕,朝官但見容宣臉上浮起笑容便是一陣透骨涼意,聽他說些好話都懷疑伊邑城是否又要見血,是否又有天殺的犯了重罪落到了他手裏。
見容宣笑裏藏刀的機會多了,蕭琅有時都不敢確定他此刻的言談舉止是真是假,但情人之間的甜言蜜語好聽得緊,入耳的瞬間她願意相信容宣說的都是真話。
鍾離邯卻是極為嫌棄這二人,枉容宣是諸位院長與孔蓮夫子親自教導出來的弟子,滿口情話淨抄他的,簡直恬不知恥!枉蕭琅是無所不能的陰陽家術士,禦術竟如此差勁,著實令人大開眼界!
三人輪流駕車往臨淄的方向去,蕭琅的禦術算不得特別差,隻是儒家一向重視禦術,在容宣二人的眼中她這套本事委實不入流,再說她駕車的那一晚還走錯了路,越走離臨淄越遠不說她還死活不承認自己不認路,三人打聽了整整一個晝夜才回到正確的官道上,於是越發惹得兩人嘲笑。
臨淄在岐姑東南方向,早先齊宋並立時這兩地中間隔了一整個宋國。宋國弱小,大小城池不過廿餘,白占了東部沿海的優勢卻是無一城可擔經濟大任,雖談不上貧窮但也算不得富裕,並入東原以來亦未見改善多少,沿途數城依舊是庸庸碌碌的老樣子,甚至有些死氣沉沉。
車馬連過六城,三人挨個待了一日半日皆未見甚特別稀奇之事,未有大富大貴之戶亦未見極其貧苦之人,這些地方又遠離邊境毫無戰亂憂慮,當地民風中庸而淳樸,生活安定得沒有絲毫波瀾,隻是私田兼並的現象亦是嚴重。
新令在這些中小郡縣裏早已滲透民心,施行得有條不紊,當地郡守自雍邑郡守為歧姑縣令所累而降職反省之後加緊了對郡縣各級官吏的看管,恨不得日日叮囑月月考核,生怕出了什麽紕漏被神出鬼沒的王師與丞相抓到當做典型處置,他們不知容宣與蕭琅是否已回伊邑亦或是正在前來督察的路上,越不確定而越發小心謹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三人路過臨珧時走的還是那條官道,道旁草廬路室甚至還是原來的模樣原來的人,隻是沒有了駐紮在臨珧的魏將軍與凶神惡煞的兵士。車馬慢吞吞地駛出密林,耳邊立刻傳來海浪拍岸的聲音,樹枝上的黑鴉乍聞響動便“呼啦啦”地振翅散開,缺少血肉滋養的它們似乎瘦削了許多。
鍾離邯笑說當年逃亡路上主仆二人被當做盜馬賊抓到軍營的故事,最後還是裝作齊氏家臣逃了出來。說起來還沒有認真感謝過齊子客的救命之恩,如今他成了胥子玉做了王夫更是難得見麵,也沒有了一同飲酒作樂的機會。
容宣聽他這般說著亦是笑起來,記起那時齊子客為了報複他言語冒犯蕭琅故意狠狠地踩了他一腳,若放在今日這等幼稚的事齊家長兄定然是做不出來了。蕭琅悄悄撇嘴,當年的容宣多可愛,長得好看又有禮貌,說話古板卻十分有趣兒,哪像現在油腔滑調滿腹黑水,暗搓搓地琢磨著壞主意一刻也不消停!不過鍾離邯倒是沒變,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那個魯莽的大嗓門。
三人離開臨珧便經梁郡與安縣至臨淄,梁郡還是從前那般熱鬧繁華,王權更替對這裏似乎沒有產生任何影響,依舊敢與東原最繁榮的周郡相比肩。然而安縣自從劃入周郡管轄範圍之內後卻不知怎地大不如前,來往人口依舊密集但富庶程度卻大大下降,甚至還不如安縣人一向看不起的臨淄,甚是奇怪。
至臨淄時已進二月,比預計的晚了些時日,鍾離邯將黑鍋甩到了蕭琅身上,蕭琅自覺理虧因而未曾反駁他。
頭次來臨淄時在黃昏,這次來時是清晨,正是天光乍泄時分,臨淄灰青的城牆上蒙了薄薄一層霧氣,鮮紅的大字早已失去神采變得黯淡昏沉,蕭琅站在城外官道上遙望著臨淄隆隆開啟的巍峨城門感慨萬千卻又不知該從何提起。
失去國王坐鎮的臨淄城威嚴不減、循規蹈矩,身為國都人的驕傲卻自臨淄人的骨子裏悄然散去,一切看上去雖井然有序似與從前一般無二,然而再仔細看他們眼中與神態裏的神采早已隨時光流轉消磨殆盡。
蕭琅努力透過簾幕的花紋向外觀望著,街上往來行人絡繹不絕,熟悉的風格,熟悉的裝扮,甚至能看到幾個熟悉卻從未說過話的麵孔。
奇異精巧的齊王宮早已被夷為平地,東坊的麵積由此向西擴大了四分之一,剩餘的部分重新修正過後成為連通南北城門的城中主街道的一部分。齊國剛覆亡時東武王宣稱不忍同族落難故而將齊靈王幽禁於齊王宮中,這般說辭入耳好聽然可信程度幾乎為零,東武王怎可能留下齊靈王給自己添堵,果不其然,齊國滅亡僅七八個月齊靈王與國後便相繼因病薨逝,齊王宮緊跟著拆成廢墟。
雍邑公主府縮建之後改為臨淄郡守的衙邸,門口站了侍衛,置了新的石燈也鋪了新的石板。蕭琅透過簾幕花紋的縫隙仔細往院子裏瞧著,曾經的家已變得麵目全非,模樣巨變,花紅草綠再也不見,冷硬得毫無人氣。
容宣伸手捂上她的眼睛,蕭琅笑道,“我早知會是這般模樣,隻是出於好奇看看罷了,又不會難過。”
鍾離邯將車駛入西市,市上往開行人太多,挨挨蹭蹭的不便再往前行駛,遂在街首隨意某家客舍的門前停下,安置了車馬又要了三間廂房。
這年頭出門能有臥車代步之人必是貴族出身,貴族屈尊入住令店家感到無比榮幸,他極盡熱情地招待了三人,幾乎有求必應,竭盡全力伺候著,甚至連拉車的馬用的草料都非同尋常,諂媚的模樣看得鍾離邯直咋舌。
在路上時蕭琅便已與容宣和鍾離邯說好了,到了臨淄的第一件事是替胥子玉探望一下老朋友屈問,再拜訪一番她從前的朋友薑驪。那年薑驪要嫁人,她瞧見對方非甚良人便想著攪黃這樁婚事,不曾想薑家鐵了心要嫁女,她也被暴怒的齊薑夫人打了一頓還拖去薑家登門道歉,如今她來看看已無公主府撐腰的薑驪處境如何,若是不合她心意這拜訪便算是對她夫家的警告。
容宣勸她看歸看可莫要再搗亂,免得她走之後薑驪的處境越發艱難。蕭琅隻敷衍地點頭卻並沒有聽進去。
三人過了午時便往屈問家去,遞了容宣的假名謁很快便進了門。屈問看著麵容陌生的三人滿心疑惑,這老朋友怎地他從未見過?
容宣自稱是齊子客的朋友,偶然路過臨淄便替齊子客前來拜訪一番。屈問一聽“齊子客”這三個字立刻激動地站起身來詢問容宣齊子客是否當真還活著,見容宣點頭他忍不住含淚哽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尋覓多年未果的好友總算有了消息,屈問內心的驚喜難以言表,他拉著容宣細細問著齊子客的事,問齊子客是如何逃出了龍非的魔爪,又是如何輾轉至今,如今人在何處在做什麽又為何不給他來信。
容宣說瞎話的本事見漲,張口便是一套完整的故事,三分真七分假,聽得屈問連連稱奇感慨萬分,至天黑時分才依依不舍地放三人離開。他寫了封信托容宣帶給齊子客,請求容宣務必叮囑齊子客給他回信,他不怕被連累,隻希望好友活得安安穩穩的,最好也別忘了他這個老朋友。容宣滿口答應,讓他盡管放心。
臨走時屈問突然喚住蕭琅,他盯著蕭琅的麵容看了半晌,忽然問道,“淑女……可是子客之女弟?”
話音剛落不待蕭琅回答他先不好意思地笑了,“嗐!在下許是記錯了,齊家女弟比這位淑女大得多,多年以前在下曾見過齊家女弟一麵,與淑女頗有幾分相像,是在下糊塗了,還請淑女見諒。”
蕭琅跟著笑起來,問他是否知曉齊家女弟是齊子客從何處接來的。屈問回憶了半晌,有些尷尬地搖了搖頭。
“是從蓬萊。”蕭琅笑道。
“蓬萊……蓬萊?”屈問口中念著這個詞琢磨了半天,前來尋夫的屈家婦聽他這般念叨便笑問了一句“君子欲往蓬萊拜會陰陽家嗎”。屈問聞言猛然頓悟,他低呼一聲,“傳言竟是真的?!齊家女弟真是疆景先生!”
屈家婦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自家君子究竟在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