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山河舊夢
蕭琅收到容宣的來信很是開心，她想要將此事告知疆德子，但又一想疆德子對容宣十分不滿，萬一告訴了他他給容宣使絆子怎麽辦？這可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萬萬不能有所差池！
疆德子見蕭琅笑得牙不見眼的便問她是否有何喜事，蕭琅趕緊否認，悄悄地將回信銷毀。
她的小心思小動作疆德子豈能不知，遂笑她小人之心，“我豈是那種記仇之人，我乃堂堂陰陽家方士，豈會與那等凡夫俗子計較，我還要不要臉麵了？！”
蕭琅毫不猶豫地搖頭，“你當然不記仇了，因為有仇你過不了多久就報了……”她心中嘀咕一句，而且你也不要臉！
疆德子無奈地搖頭，整個蓬萊山最記仇的卻還笑話別人記仇，真真是人心不古，世態炎涼！
後日便是大會盟，商服又來請示疆德子是否要為兩位先生備席，疆德子不在，蕭琅眼巴巴地問他席上是否會有好吃的點心。商服想了片刻，為難地搖頭道“隻有國酒”。蕭琅失望地“哦”了聲，說不必準備坐席，他們自有去處，免得有些人看到他們便不敢跳出來了。
商服覺得蕭琅此言甚是有理，他聯絡此次會盟為的就是將暗中蹦躂的人揪出來，若是因疆德子和蕭琅的緣故那些跳蚤不敢露麵豈非枉費大好時機，遂不再勸說蕭琅，隻道命人再做安排，多加防範，務必一擊即中。
蕭琅敷衍地誇了他幾句，商服紅著臉十分不好意思，眼看著他又要說些什麽，反複流連於此不肯離去，蕭琅趕緊找了個理由將他打發走。
待其離開，疆德子從裏室走出來，遙遙望著商服走遠的背影，沉默不言。
“師兄，我們為何不將真相告知王子服呢？其乃縱橫之才，於商王室乃至天下格局而言大有裨益，你看他為大會盟一事如此殫精竭慮，處處為商王著想，可到頭來卻是一場空，這對他並不公平，若是此事傷其心誌，天底下豈不是又少了一位大賢？”蕭琅拽著疆德子的袖子，滿心疑惑不解。.
疆德子瞟她一眼，道，“你去與他說罷，總歸也不是大事，不過折八百陽壽罷了，你且放心，為兄自會為你斂屍安葬，你想葬於何處？雲中台下可好？”
蕭琅沒好氣地哼一聲，稍稍有些不滿，她與疆德子小聲抱怨說，“師兄，世人不知凡幾然賢德者鮮，我不過是想保一人前程罷了，家室圓滿乃是人之常情，商服與商王並非一族星軌，我幫商服一把於商王室星軌無甚大礙，天道憑什麽降罪於我？”
“同族不同宗之間尚有血緣關聯，更何況同族同宗的父子，商服星軌雖已脫離殷商一族，然究其根源仍是相同，你亦知商服乃是大賢，其品性風格、行為舉止皆會影響曆史走勢，他或剛正或妖邪都是天道安排妥當不可更改的，你一句話改變的可不隻是商王的命運，商服、商子辛乃至參加會盟的諸侯、卿大夫、士族還有普天之下懵懂茫然的農工商人、小兒乞丐皆會受此影響，紫微帝星能否順利誕生成長都在你一句閑話間扭轉，天道取你八百歲陽壽你不冤！”
疆德子說著戳了下蕭琅的額頭，極凶地道，“若我為天道，在你有這幼稚想法時我便取了你性命，免得以後糟心！”
然而蕭琅不但沒有心生畏懼反而很興奮地問疆德子，“師兄，你的意思是我能活八百歲嗎？”
疆德子翻了個白眼，不想搭理她，“就憑你？你可聽說過禍害遺千年？像你這般禍害八百歲可不夠活的，最起碼也要千六百歲起！”
蕭琅剜他一眼，無話可說。
三月諸侯大會盟定的吉日要比春分晚一天，春分日要行隆重的燒荒大典，以往昏見由擔任火正的商巫進行，今歲疆德子在湯邑，按理來說應當由疆德子昏見大火星位，然疆德子卻說昏見大火隻是私下裏的表麵儀式，春分去歲便定了日子，春分日直接行禮即可。
前朝時陰陽家製定曆法多半是下個月天象節氣這個月月底才能擬定，昏見星位自是要時時舉行，一年十二個月太史便要從王畿到蓬萊往返十二次，十分繁瑣不說有時更是耽擱農耕。
自商天子立朝後陰陽家便改了規矩，前一年便擬定新曆，雖需耗費大量心力與時間卻比之前方便了許多，春耕大典前昏見大火星位的典禮自然而然沒落了，成了一項無關緊要的活動，是否舉行無甚大礙。
春分日，赴盟卿大夫、士族與使者已全然抵達湯邑城郊，諸王也陸陸續續到達，春耕大典即將開始時西夷王卻仍在路上，臨近吉時尚無人來報行蹤，看架勢是想給商王一個下馬威。
容宣站在人群裏向前方觀望，既沒有看到疆德子更沒有看到蕭琅，他微微有些失望，自我安慰他倆許是要會盟時才會出現。
至春耕燒荒，天子躬耕於田，諸人觀禮，祭祀上天諸神保佑春種夏長、秋收冬藏，新年風調雨順糧穀滿倉。
田野廣袤，旗風烈烈，頌辭於天地間震蕩回響，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天下為公、無盡繁榮的輝煌盛世，華冠貴服的商武庚在祭台上深深叩首時內心那洶湧恢宏的莊嚴情懷幾乎要達到頂峰。
他的麵前是一望無垠的疆土，他的身後是俯首帖耳的臣民，他頭頂的是諸神天公腳踏的是商氏山河，他還是那個萬人敬仰的天下共主，商王室從未衰落，隻是他老態龍鍾臣民不怕他了，但他還有太子，等到太子登基，商王室又會重新綻放光彩，令萬民來朝！
商武庚威嚴地站在祭台邊緣，傲慢而自豪地掃視著自己的諸侯，台下臣民都仰首凝視著他，東原的太女弱小得如同一隻幼獸般，仿佛他一伸手便可將其頭顱捏碎。
隻有一個位置空空如也，那裏是為西夷王留的，大典已結束西夷王竟還未現身，簡直目無法紀，不知尊卑！
商王極為生氣，於眾人麵前指責西夷王妄自尊大，竟將商天子與諸神視為無物，應當受最嚴厲的懲罰！
眾人不語，商武庚越發倨傲，他內心興奮得意的情緒幾近膨脹到極點——
爾等且觀之，天下共主說話時誰人敢插嘴！誰人敢反駁！朕雖然老了，可他們還是畏懼朕的天威，商王室不可能衰落，商天子是永遠的帝星！
一場浩浩蕩蕩的春耕燒荒大典，一個沉溺荒唐舊夢的衰老帝王，田野間熊熊燃燒的烈火似是要將一切陳舊腐朽的美夢都燒作灰燼，任其發出不甘悲鳴，然新芽已蓄勢待發。
西夷王姍姍來遲，於眾目睽睽之下攔下商天子的儀仗，強行要商武庚看他行禮過後才可以回商王宮。
薄暮冥冥，山巒潛形，商天子昏暗的背影萎靡在青銅車輦上，偏首看著西夷王潦草地行了三跪九拜的大禮，儀仗前的西夷軍在將軍的示意下散開，為商天子讓開一條回宮的道路。
車輦轆轆作響，載著商天子與太子離開荒野，駛向幽深空洞的商王宮。青天白日下目無下塵的表皮日落西山時就被狠狠撕下，露出的血肉散發著陳腐不堪的氣味，趾高氣昂的商王對西夷王的一番斥責就像是一個笑話，他將自己、將商王室、將整個殷商都活成了天大的笑話！
薑妲望著商王縱使錦衣華服都撐不起威嚴的佝僂背影有些同情，心裏極其難受，“本是天之驕子，垂垂老矣時卻要受這等欺辱，不知該哀其不爭還是該責備西夷王太過放肆。”
容宣在她耳邊低聲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商王室自甘墮落誰也不能救之於水火，更何況對敵人的憐憫便是對您自己的殘忍。”
“話雖如此，可他……可他委實太可憐了些！”薑妲皺著眉，替商王感到心酸。
“太女仁慈寬厚，必是一代明君。”容宣笑道。
正說著，卻見西夷王朝這邊徑直走來。
薑妲作為晚輩自當是先行見禮，她趕緊快步上前，長揖一禮向其問好。
“世侄女當得女士之稱，與先前寡人見時不可同日而語。”西夷王捋須笑道。
西夷王與東原王相似卻也不似，兩人長相與這世上年過不惑的男子並無二致，然麵相普通卻充滿上位者的威嚴，但西夷王的誌得意滿已然從眉眼表情中暴露無遺，他對權勢疆土的野心隻會比東原王更強烈，他無比向往青史留名，而行為性情卻又像個得誌小人，單看他如何為難商王便可見一斑。
薑妲與西夷王言語往來，容宣掩在人群中四下張望，忽然看到祭台右側有兩個人大搖大擺地路過，祭台守衛依次向那二人行禮。
因暮色蒼茫，稍遠處便隱隱綽綽看不清晰，容宣隻瞧見一高一矮兩個模糊的背影，不像是赴盟的諸侯，亦不像是王宮裏的宮人。
會是疆德先生與疆景子嗎？
他心裏一喜，立刻抻起脖頸試圖看清遠處的人，但仔細打量一番又感覺不像，蕭琅身量矮小，怎可能這般高，那稍高的背影也不像是疆德先生，這人要比他矮了些。
許是商王廷的大臣罷。
容宣失望地收回視線，跟著薑妲隨懷方氏前往候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