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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情之所鍾,相思最苦

  容宣離開政事堂時天色已黑,天邊烏雲濃重,偶有雪花飄落。.

  守在門外的殷碧見他出來便笑道,“子淵先生真是大才,彈得一手好琴又能輔佐太女勤政,難怪太女如此看重,子淵先生萬萬不可辜負太女期待呀!”


  他拱手笑說了一句“謬讚,定全力報效”便潦草離去,殷碧見他匆匆走遠的背影若有所思,明明太女采納了他的建議還將他奉為上賓,又答應幫他尋找失散的心上人,為何他看上去笑得那般勉強?

  鍾離邯淩晨時分與其他侍衛倒過班後準備回房歇息,遠遠地看見容宣屋裏竟還亮著燈。容宣一向歇得早,極少徹夜不眠,鍾離邯趕緊去敲門問他出了什麽事。


  “無甚大事,太女命我重修諫言罷了。”容宣倚著憑幾出神,竹簡攤放在案上絲毫未動。“今日太女與我說要替我尋找失散的心上人,想必不日便要去東海郡了。”


  “您哪來的心上人?那不是……”鍾離邯驚訝地揚起聲調又趕緊降到極致,小聲問他,“那不是您編的嗎,若是太女的人去了東海郡發現沒有那戶人家豈不是要找您麻煩?要不……我去半道攔截?”


  聞言,容宣瞟了他一眼,一時哭笑不得,鍾離邯當真是傻得可愛,竟連“半路攔截”這種主意都想得出,他無可奈何道,“你啊朽木不可雕也!我確實有些擔心,不過那戶人家倒是真實存在的,他家也的確有個女孩,曾與學院一位師兄有些淵源,但那女孩早些年便嫁了人,師兄出師後去向不明,如今說起來已有四五年光景,你當我是瞎編亂造呢?”


  “確實存在便好,她嫁了人更好,時間亦差不離,大不了您就當那被厭棄之人,免得被強行點了鴛鴦譜。隻願太女不會察覺時間有異,但您以後怕是會成為眾人茶餘飯後同情的目標哦!”鍾離邯笑嘻嘻地開著玩笑,他還以為容宣在為何事發愁,原來是因為這個,遂安慰道,“少主勿憂,凡事總會有轉機,您且放寬心便是,即便太女察覺異常我也相信您能圓回去!”


  瞧他說的這是什麽話!


  容宣白了他一眼,隻道“撒謊易圓謊難,謊言一旦出口便需無數謊言佐證,越陷越深,越走越遠”。鍾離邯撓著頭不甚明白,也隻能反複勸他莫要再為此事擔憂。


  “不是因為這個……”容宣微微搖頭,心不在焉地翻著手邊的尺牘,似是心緒不寧。他沉默許久方開口問鍾離邯,“阿邯,若你心儀一人,你會如何確定對方心意,又如何確定自己真真切切是喜歡她呢?”


  “啊?這……”


  鍾離邯有些意外,不知容宣為何突然問起這種事,他尚未有心儀之人,說不好自己究竟會做何表現,但他詩書讀過不少,男女情意的故事也聽老人講過,大多是輾轉反側、寤寐思服之流。


  那些更為直白露骨的描述鍾離邯卻是不敢說與容宣聽的,他期期艾艾地說了些相思、繾綣之類的空話,問他究竟是哪般感受他又說不上來,不過是聞他人所言應當如此罷了。


  聽他一番描述容宣仍不甚明了,鍾離邯思考片刻又補充說,“我若是有了心愛的女子,必定會日日夜夜思念她,想著與她結為夫婦,生兒育女,生生世世不分開才好!”


  “結為夫婦,生兒育女……”容宣若有所思,可又有些擔憂,“若是結為夫婦之後厭煩了該如何是好?”


  “啊?厭煩了?怎麽會呢,絕不可能!”


  鍾離邯一本正經地“教育”容宣,他道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擦肩而過者不計其數但真心人卻是難逢,世間女子能入眼者不知凡幾,但能入心者卻隻有一人。.

  這一人不知曆盡多少磨難才能與其相知相愛,感激寵愛都來不及又怎會厭煩,既是兩情相悅便已是做好了相伴一生的準備,怎能說厭煩便厭煩了,始亂終棄絕不是君子所為,背信棄義更是違背本心……鍾離邯憤憤拍案,“誰若是對心愛之人始亂終棄,我鍾離邯必是第一個鄙夷唾棄之人!”


  “也是,人生數十年,猶如彈指一瞬間,眨眼便是枯骨老朽陰陽兩隔,我又何必擾人清淨。”容宣幽幽太息,忽然笑了,眉梢眼角盡是苦澀與淒涼,“生生世世不過笑談罷了……我輪回百代模樣難辨,她卻仍是那世間霞明玉映之人,入眼男子萬萬計,比我優秀者大有人在,越來越多……用不了多久她便會煩了、厭了、忘了我……”


  聽他這般自暴自棄之語鍾離邯瞬間明白了,感情他家公子還在糾結疆景先生呢!自打看過那封信容宣便時常糾結,今日竟想到如此悲涼的結局,真真是陷入泥沼難以自拔!


  鍾離邯在案旁盤膝坐下,看似要長篇大論秉燭夜談一般,隻聽他十分無奈地說道,“少主,請恕我直言,初見疆景先生時她乃是一副幼 童模樣,時隔多年再見仍是那般模樣,如此幼稚小童是有些可愛,可與美貌少女卻是大相徑庭,您如何傾心於她,僅憑書信往來嗎?”


  “你不懂……”容宣反駁了一句。


  “是是是……我雖不懂您的心思,但我也是見過疆景先生手書的,她雖是人人敬重又頗有能力的陰陽術士,可她字裏行間並不成熟,說話行事與幼女無異,您到底心悅何處?”


  容宣欲言又止,有些話他不能與鍾離邯說,疆景子究竟幼不幼稚他自己心裏清楚得很,有時候有些事有些人隻能自己放在心裏慢慢體會,不可溢於言表。


  “……或許您與她不過是朋友之誼,您尚未遇見真正傾慕的女子才會以為您與疆景先生的關係非比尋常,伍瑾那幫人天天嚷嚷著您的心上人雲雲,說得多了您便誤以為自己心悅疆景先生,事實並非如此。依我看,良善淑女與您示好您莫要拒絕,或許您……”


  “你錯了,我對疆景並非隻有書信之誼。從前初見她隻覺她可愛,臨珧再見她又覺她活潑,花林三見她是滿心歡喜與興奮,或許最開始我們隻是閑話小敘的朋友,甚至不乏利用她的心思,直到伊邑再相遇,短暫相處便一心相許。你可知有人一生如微風過耳,有人隻瞬間便深陷其中,她這個玲瓏剔透又美好的人啊隻會令人心生歡喜與眷戀。她雖裹著天真女童的表皮,可我情之所鍾的是靈魂……”


  容宣說著又笑開了,低眉斂目,溫溫柔柔又滿含欣喜。


  鍾離邯看他這副模樣便知自己一宿的話都白說了,什麽相思繾綣輾轉反側,他家公子的體會比他深刻百倍,他就不該走進這間房!

  “哦,那您繼續被疆景先生折磨罷,不過您的想法很危險,若是被齊子客先生知道了……他知道了倒還好說話,隻是怕被疆德先生察覺,那可真是太恐怖了,少主您自己多保重啊!”鍾離邯想不明白自家公子到底喜歡疆景子哪裏,可既然公子喜歡他便伸手幫一把。


  然而話又說回來,那“對手”是疆德先生,盡管鍾離邯想幫也沒法子治他,隻能表示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


  容宣笑說“世間百般苦,相思病最苦”,可若是有人願意令他病入膏肓他便也不覺得那相思苦,反而甘之如飴。


  鍾離邯無話可說,起身回自己的房間歇息去了,臨走時依舊想勸容宣多琢磨幾分,但看他那副無盡歡喜的神情頓時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容宣問了這麽多並非想求一個答案,他隻是苦於這些話一直憋在心裏無處可說,剛巧鍾離邯來此見他他便與之多說幾句罷了!

  他深知自己心思錯綜複雜,但蕭琅的心思更是紛繁詭譎,對方似乎對他了如指掌可他卻猜不透對方在想什麽,他不知道蕭琅喜歡什麽想要什麽甚至痛恨什麽,也不知她在夜深人靜時是否也會像他一樣囿於思念與回憶,回想著每個曾經相處過的瞬間,回憶著當時臉上的表情……


  見之歡喜,未見相思。


  情之一字當真訴說了人世間最奇妙的事!


  那離別之痛亦是最能令人心生恨意的事。


  天上宮闕三十三,最高唯有離恨天。


  黯然銷魂,恨入骨髓,別離也。


  容宣將諫言掃至一旁,露出其下輕薄細小的竹簡,他的手指一一摩挲著,那字就像是活了一般,緊緊地抓住他的視線,不許他左思右想心猿意馬。


  鍾離邯淩晨起夜,看見容宣的屋子依舊亮著燈,敲門卻無人應聲,他推門進去發現容宣伏在案上睡著了,手臂下壓著上次蕭琅寫給他的信。


  鍾離邯“嘖嘖”兩聲,給容宣披上錦衾又將信小心翼翼地抽出來卷好收進了一個放在床腳的小木匣中。


  那匣中是一卷一卷細而小的排列整齊的竹簡,仔細看字跡是一個人的,竟皆是蕭琅寄來的信。


  鍾離邯做好這一切便從外麵關上了門,忽然對容宣有一種說不清的同情,他可是記得當初有人口口聲聲說疆景子是陰陽家方士,還不許他開玩笑,然而這過了也沒多久那人就變卦了,果真是世事無常啊!


  想咱公子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成家立業嘛,不如……


  鍾離邯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疆德子的麵容,他瑟縮著裹緊衣裳溜回房中,暗罵自己怕是被凍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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