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東原有信
商曆六百七十四年元日,臨淄看上去仿佛和去年一樣,爆竹聲聲,熱鬧非凡,似乎完全沒有被年前那場兵禍影響到,但這份熱鬧僅屬於西坊的普通百姓與黎庶。
東坊幾乎寂靜無聲,公主府的竹節掛在樹上落滿了雪,齊王亦未像往年一樣舉行宮宴和大儺儀式,這個新年過得悄無聲息,甚至有些淒清,與西坊的歡樂格格不入。
齊子客自覺對不住蕭琅,“乖巧聽話”了好幾天,她說怎樣就怎樣,齊子客幾乎無一不從,蕭琅若是有小尾巴一準兒嘚瑟得要翹到天上去!
齊子客聽話蕭琅也不作妖,安安分分過了一個新年,但原本要去的“捧月閣”卻沒有去成。
這間奢華的酒肆不知何時關了大門,不到一年便人去樓空,隻留下華麗巍峨的外表,透過菱花窗望進去內室幾乎空空如也,淡青的紗帳雜亂的堆在高台上,水波蕩漾的小池幹涸見底,銅鳧大張的雕花口中再無水流噴湧。
一年之前鶯歌曼舞,一年之後人走茶涼。
沒有了“捧月閣”,依存達官貴人存活的東市也變得和東坊一樣冷清,甚至比往年更淒涼,多數店鋪大門緊閉,街上行人寥寥,踩著積雪“咯吱咯吱”響,蕭琅在街上胡亂轉了幾圈便失望地回家了。
剛回到家她便收到了新年第一封信,是無名子寫的,信很短,隻問她打算何時回山,近期不甚太平,囑咐她莫要四處亂逛,又讓她快些回信。
蕭琅想了想,既然是夫子強烈要求她回山,那麽她問一些以前不敢問的問題也是可以的罷?這回總不能說她又找理由回山罷……蕭琅擺好尺牘,開門見山直接問無名子她與蕭薑夫人到底是哪般關係,所謂雙親殉國、兄姊盡亡又是何緣故……林林總總一大堆。
末了,蕭琅咬著手指頭又補了一個問題,師兄既然知道容宣無恙為何還要騙她已死,這個問題她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是為了激勵她,拿別人生死開玩笑也是不好的,若不是那又是為何?難不成師兄恨透了容宣?若是這般他二人又有何過節?如果有過節師兄又為何要幫容宣?
一個小疑惑牽扯出一堆大問題,尺牘一片片堆在腳邊,像一座小山。.
刻簡時蕭綠推門進來送熱湯,蕭琅怕她瞧見自己在寫什麽,慌裏慌張的將竹簡壓在小腿下。蕭綠以為她又在刻小人兒玩,怕別人瞧見了不好,便取笑她做了甚“見不得人的勾當”。
蕭琅“嘿嘿嘿”幹笑著,隻當蕭綠說什麽便是什麽,催她快些去忙,等她做完了再一同去花園玩。
蕭綠笑她年紀小小秘密反倒多得很,囑咐她熱湯早些飲了暖身子,而後掩了門去了廚房。
蕭琅摸出尺牘做了結尾,將刻好的竹簡按順序織起來,織完她又補了一句“萬事如意”。
新年嘛,說些好聽的才讓人開心呢!
給無名子的回信剛寄出去容宣自東原來的手書便到了,蕭琅還奇怪東原會是誰給她寫信,原來是容宣,他竟這般大膽,不但去了東原還去了伊邑!她對容宣的勇氣嘖嘖稱奇,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魚肉將自己送上刀俎難道心裏不慌嗎?
蕭琅打開信,容宣在東原的意氣風發撲麵而來,簡上的籀文刻得極其漂亮。
籀文本是商王室規定的通行天下的一種文字,與雅言一般都是為了方便各諸侯國交流。雅言在九州流傳甚廣,即便是偏遠深山裏的人都能說上一兩句,但籀文卻一直難以推行,雖看上去遒勁凝重,很是漂亮,但刻起來十分麻煩,隻有儒家弟子個個會寫,各國國君皆棄之不用,從未推廣。
陰陽家很少用籀文,用得更多的是獨創的陰陽文,無名子稱之為“小篆”,僅僅在陰宗使用,筆畫比籀文更流暢簡潔,講求對稱性,刻好之後整齊幹淨,字跡清晰舒服。.
容宣在信裏與蕭琅說東原極為繁華,一個邊陲小城都要比臨淄大好多,在那裏他和師兄飲過一種奇怪的香湯,湯水微黃,裏麵飄著碧綠的小葉子,烹好的熱湯清香撲鼻提神醒腦,餘味清冽綿長苦中帶甘,他特別喜歡,如果可以買到那種小葉子他會給蕭琅寄一些。
他與師兄又去了幾個郡後便去了伊邑,這是一個令人難以想象的大城池,無比熱鬧,過年的時候宮人會帶領黎庶百姓一起放爆竹,念頌詞,觀儺舞,東原的儺巫穿得花花綠綠的,看上去特別有意思。
伊邑坊市有好多,都有自己的名字,在酒食市有一家酒肆名喚“容與逍遙”,要比臨淄的“捧月閣”大好幾倍,雖然頗負盛名卻隻有東原一家,他的師兄因為向郡守獻策有功被舉薦給了東原王,而他則在“容與逍遙”找了一個琴師的營生,每天和其他琴師一起為客人演奏。
“容與逍遙”也有花魁,名喚爻女,也是趙姬。她不像“捧月閣”花魁那般遮遮掩掩,經常大方亮相為賓客獻舞,爻女常穿一身青色衣裳,麵如桃花一般溫婉明媚,她擅長跳劍舞,線勾的一雙眼睛好似山間清泉一般瑩澈動人,美人如玉劍如虹,此女在東原極受歡迎,有些別國的貴族不遠千裏而來隻是想見她一麵。
前些日子東原丞相之子為爻女豪擲百金,買下她一支劍舞,以後這支舞隻能跳給他一個人看,這支舞最後一次登台時“容與逍遙”擠得水泄不通,老板為此大賺了一筆,他作為琴師竟發了兩倍工錢!
容宣喜滋滋的對蕭琅說,這是他第一次通過自己的努力賺取銀錢,十分有成就感,他已經請師兄喝過酒了,剩下的銀錢都收起來,等著蕭琅去東原時請她玩樂,或許等她到東原時自己已經達成目標,成為“容與逍遙”第一琴師,至時她想吃什麽想玩什麽盡管與他說,保管令她滿意!
蕭琅高興得要命,這人居然能混進“容與逍遙”做琴師,真是厲害!
“容與逍遙”乃是天下名館,區區“捧月閣”哪裏能比!此館主人人稱“酒君子”,與許多名人誌士相熟,館號乃無名子所取,疆德子親自題字,隻不過此事並無他人知曉,酒君子也從未以此做過招牌,此人本事通天然品德端方,十分令人敬佩!
啊呸呸呸,怎麽能說是“混”呢,容宣可是有真本事的!蕭琅唾棄自己一番,擺好尺牘一板一眼地認真刻著,口中還念念有詞,“烹~羊~湯!飴~糖~鹿……炙怎樣寫來著……”
蕭綠進門便聽見她口中一個一個菜名念過去,還以為她又惦記上了,於是問蕭琅晚食做肝炙好不好。
蕭琅急忙點頭稱好,公主府確實好久沒有做肝炙了,但容宣不提她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來,她一邊刻著簡,一邊口水嘩嘩流。
南北官道的確方便了各國往來的交通,容宣收到蕭琅回信的時間要比他預計的更早。
這是蕭琅第一次給他回信,容宣興奮的找管事請了半天假,專門用來讀信。
子謙來看容宣的時候剛好瞧見他抱著木盒一臉傻笑的模樣,他一下搶過木盒來看了眼封泥,上麵用的是蕭琅自己的私印,一個“琅”字。
“呀!你快些給我,裏麵是人家寫給我的信!”容宣著急地跳起來奪小木盒,然而木匣被高高地舉了起來,怎麽都夠不著。
子謙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長長的“噢”了一聲,斜睨著容宣,壞笑道,“呦嗬!我當是你為何借我私印寫信呢,原來是這樣啊……還說自己在臨淄沒有相好的小淑女,被我抓到了罷?”
“不是相好的小淑女,隻是一個朋友……哎呀你快還給我!”容宣終於搶到盒子,寶貝似的抱在懷裏,警惕的瞅著子謙。
“那是不是淑女?”子謙問他。
“不是!”容宣搖頭。
“這樣啊……那我私印不給你用了。”子謙佯作失望的模樣,很大聲地歎了氣,說,“哎呀,我也拿去給朋友寫封信好了……”
“是個小淑女!”容宣終於承認了,看到子謙戲謔的神態,他紅著臉辯解道,“隻是普通朋友,人家還小,你可別想歪了……”
“噫~人家還小,你可別想歪了……”子謙陰陽怪氣的學他說話,末了“嘿嘿”笑道,“你不小了呀,過兩年到成親的年紀了,先定下呀,好女子別被人搶了先!”
“你不要胡說好不好,哎呀我不跟你說了!”容宣說不過他,將盒子藏在了衾裏,子謙可不能去翻他衾褥!
“好好好……我不說了,且說說你給人通信為何不用自己的印呢?”子謙有些奇怪,萬一人家淑女找上門來認錯了人多不好。
“嗯……她、她母兄不讓我們通信。”容宣扯著謊,總不能說我在她母親和兄長眼裏已經是死人了罷?
“呦嗬!還是私定終身呐?”
“師兄!”容宣要跳腳,這樣編排蕭琅若是被她知道了還不知會氣成哪般模樣,更何況她是方士,豈能談婚論嫁,縱然有何心思也不過是他自己私下裏想想罷了!
“我錯了……”
子謙乖巧認過錯後與容宣說起正事來,道今日進宮不甚順利,東原王並不看好他處理流民事件的舉措,畢竟這也是一筆巨資,還不一定能討得好處,他想整理一番思路,過幾日再進宮麵見東原王。
容宣勸他勿急,來日方長,不妨先看看別人怎麽說,子謙道“是極”,便要回住所看書去了,臨走時突然想起一事,“過幾天子邯師弟要來,咱們一起去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