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
房中一片靜謐,眾人屏息,落針可聞。
片刻後,太醫取針,明朗耳後溢出兩顆小豆般血珠,太醫長籲一口氣:“好了,再吃幾日藥劑,休養幾日,自當痊愈。”
太醫拱一拱手,自去開藥。
明朗似舒緩了許多,人慢慢鎮靜,不再不安的動來動去,漸陷入沉睡。容翡候了片刻,眼風掃向安嬤嬤,安嬤嬤會意,忙上前來,輕聲道:“姑娘,手臂放進被中,小心著涼。”
明朗五指慢慢鬆開,安嬤嬤正待鬆一口氣,明朗卻驀然一驚,意識到什麽,順手立刻握緊,這次未握到手,而是下落,抓住了容翡腰間佩戴的玉佩,玉佩沁涼,如冬日初降的雪花,明朗握緊了些,睫毛顫動,慢慢睜開眼。
“……姑娘醒了?可還難受?”安嬤嬤道。
“嬤嬤,我……見到祖母了……”明朗開口,嗓音嘶啞,眼角淚痕猶存,似醒非醒,恍若夢中。
安嬤嬤覬一眼容翡,道:“姑娘做夢了。”
明朗神情悵然,目光轉動,落在容翡身上,起先目中茫然,似不認得這是誰,須臾,雙目一睜,認出了容翡。
“啊,玉麵羅刹。”
容翡:……
安嬤嬤:……
後頭的常德捂住嘴,低頭假咳,以便掩飾猝不及防的笑容。容翡的名號響徹上安,一個京城第一公子,人人皆知,當麵用此名號奉承阿諛的不計其數,而那玉麵羅刹幾字,卻從未有人敢當麵提起,都是在背後偷偷的,牙咬切齒的,膽戰心驚的說起。
安嬤嬤直恨不得去捂明朗嘴,簡直不敢看容翡。
容翡卻麵色平靜,神情淡然,低眸凝視明朗,慢慢道:“再說一遍。”
縱是在病中,不甚清醒,明朗也立刻感受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這也讓她又想起一些事,不由鬆開手,人往被子裏縮,惶恐道:“……別拖我出去。”
容翡順手理一理腰間玉佩,望進明朗眼中。明朗眼內微微發紅,眼神迷茫,顯見還是糊塗的。
明朗怯怯與他對視,一些記憶片段湧上來,忽然笑了,“子磐哥哥……”忽而又皺起眉頭,眼中充滿不安,呆呆看著容翡,欲言又止。
容翡靜站著。現在明朗沒抓著他了,可以走了。
“子磐哥哥。”明朗喃喃道。
“說。”容翡道。
“子磐哥哥不喜歡我,不讓我留在國公府。”明朗眼睛望著半空,自言自語道。
容翡未說話。
明朗看了半空一會兒,眼珠轉動,又看見了容翡,有點呆呆的,忽然半撐起來,從被中伸手,拉住容翡的衣袖,輕聲道:“別趕我走,子磐哥哥,我會聽話,會很乖,你別趕我走,好不好?”
兩個侍女跟著太醫去取藥煎藥,房中隻剩容翡,明朗,安嬤嬤與常德四人。已是夜晚,華燈初上,燭光閃爍,映照在眼裏,像是點點星火。
其餘人俱未出聲,安嬤嬤想說點什麽,卻仿佛不知該如何開口,索性沉默。
“不想回家嗎?”半晌,容翡淡淡道。
明朗搖搖頭,喃喃低語:“祖母沒了。沒有家。”她輕扯手中衣袖,抬頭仰望,“我真的聽話,保證不添麻煩。子磐哥哥,不要趕我走,可以嗎?”
如果她又哭又鬧,或使些小手段,容翡定然拂袖而去,或置之不理。向他哀求過的人太多了,但從未有人像明朗一樣給過他這種感覺。
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好像心底某個地方忽然一軟。
容翡道:“讓她躺好。”話是對安嬤嬤說的。明朗半爬起,隻著單衣,被子滑落,後背露在冬日的夜裏。
安嬤嬤應了聲,上前扶明朗。
明朗猶自不放手,怔怔看著容翡,眼中隱有淚光。
容翡終於道:“知道了。不趕你走。睡好。”
明朗還是怔怔的,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立刻笑了,又帶著猶疑:“真的?是不是哄我的?”
容翡揚了揚眉,“睡好。不聽話便作廢。”
“聽話!聽話的!”明朗立刻躺平,乖乖讓安嬤嬤蓋好被子,滿臉疲憊,卻帶著笑容,仿佛心滿意足的墜入夢境。
外頭傳來腳步聲,侍女捧著藥方進來,呈於容翡過目,容翡看了一眼,點點頭,吩咐道:“好生伺候著。”又對安嬤嬤微一頷首,旋即帶著常德離開。
安嬤嬤總算鬆了一口氣,容翡在,盡管什麽都不說,也不曾發怒,卻總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不過他親自來看明朗卻是未想到的。夫人病著,她以為頂多林嬤嬤會過來一趟。
明朗已經睡熟了,睡夢中又微微皺眉,依舊不太舒服。
安嬤嬤替她掖了掖被子,歎口氣,“折騰人的小祖宗哎。”
又想起剛剛容翡的應承,想必是哄病人罷了,做不了數。
安嬤嬤又歎了口氣。
容翡徑直回了院,那是他日常所居之處,從聽竹軒出來後,便搬了回來。路途中讓常德先去容夫人處回報一聲,讓她放心,自己則坐到書房案後,繼續處理未完的事務。
他這一病,耽誤了許多事。唯有抓緊時間,盡力彌補。雖在家中靜養,工作量已酌情減量,卻依舊每日有匆匆忙碌之感。
許久之後,常德輕手輕腳進來,躬身道:“公子,時候不早了。”
容翡嗯了一聲,仍低著頭,直至閱完手中卷冊,方放下來,揉了揉太陽穴。他的身體恢複的不錯,但畢竟病過一場,想徹底恢複如初還需假以時日慢慢調理,如今暫比不得從前。容翡有些疲累,卻不知為何,還並不想睡,望一望外頭燈光,站起身來,走到門外。
今年冬天天氣一直不太好,自入冬以來,便不曾見過幾日太陽,時不時狂風大作,又是數日大雪,徹骨寒冷,無論白日黑夜,總是陰沉沉冷冰冰的。
容翡站在廊上,眺望黑色的夜空,無星也無月,這曠天之下,唯有園中幾盞燈火照亮方寸之地。
那燈火讓容翡想起一雙清澈的雙目,明亮,柔軟,天真,望向他時好像總是充滿怯意,卻又帶著希冀與期盼。
常德靜靜隨侍在身後,忽聽容翡道:“去打聽下伯府的事。”
常德跟隨多年,自有默契,當下會意:“有關朗姑娘嗎?需要事無巨細嗎?”
容翡想了一想,道:“不必深究,以免引人注意。”
這不是件難事,翌日午後,常德便帶來消息,於容翡空閑時稟報。
“……老夫人西去後,朗姑娘於去年冬日回到伯爵府……”
“在府中過的如何?”容翡問道。
“據說朗姑娘剛回來時神思恍惚,有點……呆症,身體亦十分孱弱多病。好在那明夫人悉心照料,名醫名藥的調理,方慢慢好了起來。”
容翡正喝茶,聞言道:“哦?”
常德道:“朗姑娘的娘親與明夫人之間曾有不合,如今外頭說明夫人不計前嫌,菩薩心腸,這倒不見得她真如此,但朗姑娘由老夫人一手帶大,想必她也不得不好好待之。”
伯爵府的爵位由老伯公一手掙來,明老夫人也功不可沒,老伯公死後,明老夫人在府中地位不言而喻,雖放權兒子兒媳,於情於勢,應仍舊倍受尊敬。她自小撫養的孫女,即便是個庶女,也自是不同,少不得另眼相看。
容翡對如今伯爵府的主人明遠山有幾分印象,麵容與性情俱屬平庸,政績上毫無建樹,還是棵牆頭草,人雲亦雲……另一方麵來說,倒也是個老實人,並無惡相。至於那明夫人,知之甚少,偶有聽聞,是個擅應酬會鑽營的,但京城官宦家中這種女人多的是,不足為奇。反倒越是這樣的人越注重名望,不敢隨便苛待誰。
容翡想起明朗不怎麽說過明府,卻常常提起祖母,想一想,也
是人之常情,自幼在祖母身邊長大,感情自然深厚。但明府畢竟也是她的家。
容翡慢慢喝茶,沉吟片刻,做了決定,隨即起身,出了正院。
小院中。明朗軟綿綿的趴在桌上,腦袋枕在臂膀裏,雙眼望著虛空,一臉生無可戀。她已退熱,隻是還提不起勁來,早上擦過身子後,便這麽趴著。後頭兩個侍女一邊換被褥一邊笑。
“……是呀,姑娘就那麽死死抓著公子,嘴裏一直喊著祖母祖母。”
“公子便隻好站著,讓姑娘那麽拉著,足足半柱香呢。”
……
“姑娘說玉麵羅刹的時候,奴婢都快嚇死了……我們站在後頭,也不知公子當時是何神色……”
“別說你們,我這老婆子都快嚇死了。”安嬤嬤道。
侍女們本沒這麽嘴碎,是安嬤嬤先提起,昨夜的事又實在新奇,便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的將昨晚情形大致複原。
幾人當做笑談,明朗卻聽的想再度昏過去。
是是是……嗎?
我我我……真的那樣做了嗎?
我沒有……我不是……那是夢……
“以前生病也沒見你這麽鬧騰過,這回是真病糊塗了吧。”安嬤嬤道,顯然還有點心有餘悸。
明朗縮了縮脖子,如一隻小鵪鶉埋在臂彎裏。她以前生病的確不曾鬧騰,頂多拉著祖母哼哼兩聲,這次是怎麽了,竟哭哭叫叫的,還做出那些舉動。真是燒糊塗了嗎。明朗想象著當時的情形,隻覺得實在是,實在是,實在是……簡直不知該如何形容。
“還好公子沒有怪罪。”安嬤嬤笑道,“夫人說公子是個麵冷心軟的,倒也不假。”
兩個侍女笑笑,沒有接話。
安嬤嬤倒了一杯茶水,遞給明朗,“你說,那些話,可能算數?”
“什麽?”明朗懨懨的,一時不明其意。
安嬤嬤看看那兩侍女,壓低聲音道:“就是答應你留下來的事。”
明朗聲音悶在臂彎裏,“……不算數吧。”那便跟人醉酒後一樣,說的話要麽哄人要麽哄己,說者醒後可能便忘得一幹二淨,而聽者自也不必當真。小時候隔壁的王嬸總這麽念叨喜歡喝酒的王叔。
安嬤嬤低歎:“想也是。”
明朗卻心思不在這上頭,隻想著以後可如何見容翡,玉麵羅刹這種事真的太放肆了,昨日沒怪她,會不會秋後算賬……
外頭忽然響起聲音,眾人都循聲望去,明朗亦抬眼,便看見一道熟悉身影出現在門口,真是說曹操曹操到,竟是容翡。立刻驚的坐起。
兩侍女也是訝然,昨日公子方來過,今日又來了,頗是稀奇。當下忙去準備茶水,卻聽容翡道:“我一會兒便走,不必忙了,都出去吧。”
侍女忙行禮,退了出去。
常德立在容翡身後,容翡自到桌前坐下,安嬤嬤扶明朗站好,要行禮,容翡道:“不必多禮,坐下吧。”
明朗便挨著凳沿坐下了,悄眼看容翡神色,容翡背著光,麵上依舊諱莫如深,看不出什麽來。
容翡亦打量明朗,問:“好些了?”
明朗輕聲回道:“好多了。”
容翡便點點頭。一時無話。
明朗鼓起勇氣,想著如何開口,不管別人計不計較,昨夜的失禮之舉,總要給人說聲對不起,正要開口,容翡卻先一步說話了。
“我來,是有件事要問你。”
容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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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時間搞錯了,以為是今天……
等入V後到時加更哦
先存點稿。
謝謝不吃水煮魚,默默的地雷,和4402568的火箭炮~
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