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這實在太丟人了。
人總是有羞恥之心的。明朗此刻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半大的姑娘,於一男子麵子打瞌睡,這也罷了,還睡的滾到了地上……更糟糕的是,他會不會因此覺得吵到了他,一怒之下,將她“拖出去”……
明朗攥著拳,滿臉通紅,眼裏蘊著一汪淚水,無措的看著容翡。
容翡亦看著明朗,一時無言。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容翡聽見聲響,睜眼時,她已經跌倒在地了。即便他想伸出援手,業已來不及。倒是沒承想,第一時間裏她竟沒哭,反倒迅疾爬起,喊出那兩句話。
容翡眼中的愕然與驚訝慢慢消散,變成一點忍俊不禁。
容翡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一聲,開口道:“有沒有事?”
明朗兀自緊張,抿唇搖搖頭,隱隱覺得有點痛,卻一時不知是哪裏。
容翡目光落在明朗額上,他聽見的那咚的一聲應是她額頭磕在桌上發出的聲響,明顯磕的比較重,女孩兒家肌膚又嫩,這麽短短片刻,已然呈現一片紅色。
目光再往下,容翡頓時一定,站起身來,走向明朗。
明朗一嚇,不知容翡做甚,本能欲往後退,卻被容翡抓住手腕。容翡手指修長,指尖卻很涼,在這溫暖如春的房中,觸在明朗溫暖的肌膚上,隱隱有種舒適之感。
明朗順著容翡目光看去,登時一驚:
出血了?
手腕正中,一抹猩紅。
此時,明朗也終於感覺到,那隱隱的疼痛是源於此處了。
“還有沒有哪裏痛?”容翡問。
明朗搖搖頭,臉上帶著些許茫然。
“自己動一動。”容翡五指鬆開,移開一步,下巴微抬,示意明朗自己檢查傷勢。
明朗伸伸胳膊,抬抬腿,又不好意思的輕輕扭了扭腰,最後搖搖頭。
“好像……沒有了。”
容翡上下看明朗一眼,目光如炬,倒也沒看出其他傷處。他一指那桌,“去坐好,不要動。”言畢,便舉步走至門前,頓了一頓,麵無表情的伸手拉住紅繩,鈴鐺刹那叮叮當當的響起。
侍女原以為是明朗叫人,門一開,竟是容翡站在那裏,不由一驚,聽了容翡接下來的吩咐,更是大驚。
“請太醫來。”容翡道。
侍女一聽,隻以為容翡哪裏不好了,問都未問,轉身便急匆匆飛一般跑走了。
片刻,胡醫正並一眾醫士,各自撩著袍襟,沒頭沒腦的衝進院中,神色如臨大敵。
“容大人,有甚問題?”
容翡端坐桌前,一手擱在桌上,指尖輕叩桌麵,淡聲道:“不是我。是她。”
眾人循著容翡目光看去,看見了負傷的明朗。這才弄明白原來虛驚一場,並非容翡有事,一時哭笑不得,又俱心頭大石放下。再看明朗,卻又不免疑惑,這人好端端坐在房中,怎會受傷?還明顯是跌打磕碰之傷,莫非在房中跑步來著?敢於容翡麵前跑步,倒是奇事一樁,奇人一個。
明朗窘然坐著,埋頭如一隻小鵪鶉,不發一言。
容翡既無礙,眾人便紛紛鬆一口氣,旋即離開,留下胡醫正為明朗診治。
傷處隻有肉眼可見的那兩處。
額頭磕的較重,鼓起一個小包,貼了一片活血化瘀的膏藥。手腕上則蹭到桌角,蹭破一塊皮,滲出幾粒血珠。胡醫正取下明朗腕上佛珠,置於桌上,先清洗了傷口,敷藥後,用紗布包裹。順帶,又幫明朗脖子上重新換過藥。
於是,片刻後,明朗額上頂一圓形黑色狗皮……圓形黑色膏藥,脖上與腕上俱裹著白色紗布,一身藥味,傷痕累累。
這是我受過最重的傷。
我現在一定看起來傻極了。
我怎麽這麽倒黴。
明朗呆呆的想。
“都是小傷,無礙,姑娘不必擔心。這幾日少食辛,多喝水,注意傷口不要沾水,勤喝藥換藥,過幾日便當痊愈。”胡醫正笑道。
“謝謝胡醫正。”明朗道謝。
“胡某這便出去了,兩位都好好休息。”胡醫正拱拱手,告辭而去。
明朗始終不大好意思看容翡。容翡卻已神色恢複如初。事實上除卻最開始短暫的驚愕與好笑之外,他也並未現出其他表情,一如現在,舉杯喝茶,仿佛不關心,不在意。這種漠然與冷淡反而讓明朗覺得沒有那麽囧了。
侍女正收拾桌麵,看見了那串佛珠,發現其中一粒染了點血。侍女知曉這佛珠的來曆與用途,不敢擅作主張,忙拿起,給明朗看,問道:“姑娘,法師給的這佛珠染了血,還戴嗎?”
明朗忙仔細看,還未說話,容翡卻發話了,淡聲道:“扔了。”顯然他已從侍女簡單的隻言片語中搞推斷出這佛珠從何而來,為何而用。
侍女不敢違拗,便要拿走,卻被明朗攔住:“哎,別扔。給我。”
侍女看向容翡。
明朗也看著容翡,道:“這個是做了法的,保護你的……嗯,有用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別扔了。”
她感覺到容翡對這些神明之類的似乎也不大在意,便如此說道。頓了頓,又小聲道:“容夫人要知道了,也會擔心難過的。先戴著吧。血擦一擦就好了。”
明朗從侍女手中拿過佛珠,用手帕將那點血色仔細擦淨。原來的那隻手腕受了傷,便換了一隻戴上,依舊纏繞了幾圈。
明朗戴好,抬頭對容翡抿了抿唇,露出一點笑。
侍女見容翡沒再反對,便收拾了其他東西,輕手輕腳關上了門。
容翡手指依舊輕叩桌麵,發出細微的聲響,第一次正眼認真看明朗。
明朗頭頂著一片黑色膏藥,模樣甚為滑稽。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瞳仁似枝頭熟透而鮮活的黑葡萄。隱約流露出一抹小心翼翼,並非討好,殷勤的小心,而是一種小孩於大人麵前生怕犯錯的小心。看她身上衣飾布料,應出身富貴之家。
再看身形與模樣,應有八歲?九歲?
家人倒舍得將嬌滴滴這麽小的姑娘送來做衝喜娘子。
容翡旋即又想到,自家開了口,想來一般人家也是無法回絕。倒難為她家了。
“請問府上何處?”容翡客氣的問。
明朗沒想到容翡會主動開口,意外而有些小緊張,忙一挺脊背,坐的更端正些,答道:“忠祥伯爵府,明家的小女兒。”
容翡唔了一聲。
原來是忠祥伯府家的。明遠山與容翡同朝為官,容翡自然知曉。隻不過一個居於朝堂前列,一個站在隊列末端,少有直接來往。印象中,明遠山外形與性情皆屬中庸,不起眼,無特色,朝中議事甚少發言,泯然與眾。
倒生了個聰慧靈動的漂亮女兒。
“我叫明朗,日月朗朗的朗。”明朗見容翡問了這麽一句後卻不再做聲,便主動告知。
容翡又唔了一聲,隱約覺得這話似乎在哪裏聽見過,應是在昏睡中時,意識斷斷續續,記得那聲音朗然婉轉,輕鬆自在,不似眼下,含著謹小慎微。容翡沉吟片刻,道:“來者是客。既來容府,便隨意些。想吃便吃,想睡便睡,不必拘束。”
他的語調平板清冷,麵上亦冷冷淡淡,但這話語卻是溫暖的,至少客氣有禮,終於帶了點人間煙火氣,明朗聽了,心緒略微放鬆。她乖乖點點頭,眼睛望著容翡。
容翡平日裏交道來往之人皆是些君君臣臣,老老少少,以成年男子居多,尚是初次與一個姑娘家……還是半大的姑娘家如此共居一室,相對而坐,簡單寒暄之後再便再無話可說。明朗更是無話。
二人對視一眼,旋即各自轉開目光。
室內一片靜謐。
容翡喝過一盞茶,繼續閉目養神。明朗先前打過盹兒,此刻已無倦意,便默默坐著默默發呆。
光陰流逝,夜幕悄然降臨,華燈初上,又到了喝藥與吃飯之時。
容翡依舊從容淡定,姿態優雅,如品茗飲酒,波瀾不驚一飲而盡。明朗則仍然愁眉苦臉,捏著鼻子,唏哩呼嚕痛苦萬分猛灌了下去。
兩人一個病一個傷,今日晚飯便都為清粥。容翡喝了小半碗,明朗喝了兩碗。
冬日晝長夜短,二人白日裏枯坐了大半日,皆已疲倦,容翡洗過後便徑直躺下。侍女帶明朗進浴房,伺候她洗漱。
侍女動作輕柔,小心避開明朗的傷口,明朗打了個嗬欠,昏昏欲睡。
耳畔忽聽侍女小聲道:“朗姑娘,夫人想拜托你一件事。”
明朗驀然睜開眼,“什麽?”
“夫人請姑娘今夜多照看些公子,”侍女道,見明朗麵有不解,便更小聲,直言道:“夫人是擔心公子有什麽事。”
“……他不是好了嗎?”明朗道,雖容翡看起來仍舊虛弱,但這回醒來,行動自如,喝過藥吃過東西,甚至還結果了幾條人命,已然於常人無異,還會有什麽事?
侍女道:“前夜不也看著好了?還與夫人說了好會兒話,誰知後半夜忽然便昏了……夫人嚇怕了,大夫們也說今夜最為關鍵,今夜平安,恐才是真正無事了……所以夫人拜托姑娘今夜務必警醒些,多多注意公子,有任何動靜,務必及時叫人,沒有任何動靜……更要趕緊叫人!”
於是乎,原本的酣睡之夜變成了不眠之夜。
明朗已十分困倦,卻不敢睡,躺在榻上,雙目睜如銅鈴,拚死與身體裏的瞌睡蟲做鬥爭。榻上另放了一小枕屏,隔絕了床與榻的視線範圍。
明朗半爬起,小心翼翼從枕屏上探出半個腦袋,悄悄注視著那大床之上。
裏頭悄無聲息。
明朗心中充滿巨大疑惑,她算睡相好的,但夜裏也總會翻動幾回,那是身體的本能。這容翡卻從躺臥後便一動不動,身軀直挺挺仿若靜止了一般。
是已經睡著了嗎?
都不帶喘氣的嗎?怎麽一點聲音都無?
明朗不敢貿然出聲相問,萬一他沒事,若擾了他,隻怕會惹他生氣。卻又放心不下,容翡實在太安靜了,明朗愁眉不展,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前去他床邊看一眼,一探究竟。否則萬一有事,她可擔不起責。
明朗小心爬起,踮著腳尖,來到床畔。經曆過上次探鼻息而差點被扼死之後,他不敢貿然接近,停在床前一尺處。
床帳深深,明朗歪頭朝裏看,卻看不真切。
“……容翡哥哥?”
她極小聲的喚。
裏頭驀然一動,卻是容翡側首,與明朗對視。明朗原想著若無應答,再掀帳查看,不承想卻與容翡來了個四目相對,簡直猝不及防。明朗一驚,登時怔在那兒,一時不知說什麽了。
他竟沒睡著?抑或被她吵醒了?
明朗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生怕容翡接一句“半夜三更不睡覺,擾我清夢。拖出去。”
“何事?”
末了,容翡卻是這樣說。
聲音低沉,帶著深夜裏的一絲微啞,喜怒不明。
明朗自然不能說我來看看你死了沒,情急之下靈機一動,忙道:“我……渴了,起來喝水……你,你要喝嗎?”
容翡一時沒有做聲,一縷黑發落在枕畔,襯著他蒼白而寡淡無緒的麵頰,隔著玉白床帳,他沉默的注視明朗,眼中映照著明朗身後的點點燭火,那眼神很淡,卻犀利,隻是一眼,便仿佛將明朗的小謊言和小動機盡數窺透。
“去睡。”
最後他說,並收回目光。
明朗二話不說,轉身便走,正要往榻上爬,又傳來容翡聲音:“不是渴了?”
明朗:“……”
明朗隻得轉身,去桌前灌了一杯水,那水早就涼了,流入腹中,那滋味……明朗打了個冷顫,迅速爬回榻上,鑽進被窩裏,隻覺頭皮上隱隱發麻。
室內重歸寂靜。
明朗望著屋頂,心想,看容翡那中氣十足的樣子,應是沒事了。可上次他病情反複陷入昏迷是在清晨之時,眼下尚早……不行,還不可就此放棄,更不可掉以輕心。
夜漫漫其修遠兮……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將苦其心誌,勞其筋骨……許久後,明朗不安的躺了會兒,在心中默數一百,大著膽子,正要再爬起,於枕屏後窺探,甫才一動,容翡清冷的聲音再度響起。
“沒死。”
明朗:“……”
明朗驀然笑起來。容翡的聲音聽起來依舊漠然,仿佛不帶任何感情,但明朗卻覺得,此時此刻,說出這話的容翡與白日裏有些不一樣。
而不可思議的是,容翡明明一動不動,甚至不曾朝這邊張望,卻每次都能準確抓住明朗的小動作,明明明朗已經輕的不能再輕了,呼吸都幾乎屏住,唯餘衣裳與被褥摩擦的極細之音。
他是長了順風耳還是千裏眼?真神奇啊。
原本緊張無聊的“盯人”任務陡然變得樂趣。明朗的瞌睡都跑了一半,躺下,爬起,再躺下,爬起,如此反複……隻要熬至清晨,便算無事了。
“活著。”容翡再一次道。
終於忍無可忍。
“最後一次。”
“睡不睡?”
“不睡便來我床頭站著,到天亮。”
明朗終於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