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

  那僅是短暫一碰。隔著一段距離,隔著眾人,遙遙一望,明朗全身驀然緊繃,容翡神色未動,旋即收回目光。


  安嬤嬤摟住明朗,站到門裏頭,避開強風,示意明朗噤聲,小心的好奇側聽裏頭,沒想到容翡竟真的醒來了。


  眾人並未太注意明朗,這個時候,一旁等候的大夫們上前,容夫人反應過來,忙讓出地方,暫且收了眼淚,先讓大夫們診治。


  容翡靠在床頭,雪白單衣微敞,露出脖頸處一小段瘦削的鎖骨,他眼眸微垂,眉宇間帶著久病臥床之人特有的虛弱與倦色,目光卻十分清明,淡淡落在正診治的大夫身上。


  “竟勞動胡醫正,實不敢當。”容翡開口道。


  “哪裏哪裏。聖上親口吩咐,能為容大人診治,實乃胡某榮幸。”胡太醫忙道:“隻是胡某無能,未能早日讓容大人康複,受病痛折磨數日。好在,老天保佑,容大人吉人天相,終是醒了。”


  容翡微一頷首,暫不言語。


  胡太醫凝神靜氣,片刻後,收回幾指,起身站到一側,做了一個請,另幾位大夫一一上前,以各自醫術,逐次診斷。


  容翡目光從他們麵上一掠而過。


  幾人盡數診過後,到一旁稍稍合議,所得結論相差無幾,遂由胡醫正詳細述說。


  “容大人脈象較之之前,平穩流暢,乃病愈之兆。”


  容夫人等人一聽,皆如釋重負,大鬆一口氣。


  胡醫正將與其他大夫們一同調整新藥方,越是此刻越不可掉以輕心,又交待道:“容大人氣血微滯,體質虛弱,暫不可耗費過多心神,宜少說少動,仍舊以靜養為主。”言畢,一看容夫人與眾人。


  容夫人會意,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道:“是是,謹遵醫正之囑,這幾日我們依舊回避,不來打擾。”身後其他親眷亦紛紛點頭,應是。


  胡醫正點頭,正要走開去開藥方,容翡卻忽然開口道:“這隔離靜養之法,由胡醫正提出?”


  “非也。”胡醫正答道:“容大人初病之時,由太醫署幾位太醫前來診治,這靜養之法亦是由他們提出。可有何不妥?”


  太醫隸屬太醫署,可為王公貴族,宮內嬪妃,朝臣家眷們看病,醫正則為醫藥局之職,專伺當今聖上龍體安康,即所謂禦醫。此次容翡病危,情勢危急,皇帝方特令胡醫正前來,先前太醫換回。


  胡醫正又道:“胡某慚愧,容大人病情凶險,具體病因卻一直未曾查出,權衡利弊之下,胡某與幾位同僚亦認為隔離靜養為可行之策……容大人可是覺得此法不適?若有不適不妥之處,還請容大人如實告知,我等好對症下藥,再行斟酌。”


  容翡麵上波瀾不驚,道:“無不妥,甚好。有勞醫正。”


  胡醫正一拱手,到一旁與其他人商議新藥方。容夫人坐到床前,細細端詳容翡麵容,見昔日玉樹臨風的兒子如今蒼白瘦削,不禁心疼不已,眼中蘊淚,道:“可憐見的,瘦成這樣,可有哪裏不舒服?可想吃點什麽?想喝點什麽,母親這便讓人去做。”


  容翡閉了閉眼,道:“暫無胃口。母親不必操勞。”


  容夫人見容翡麵容倦怠,記起大夫交待,縱有千言萬語此刻也隻有忍住,忙道:“那你先歇息,我們先不擾你,待你好些,再做與你吃。”


  其餘親眷紛紛應和,道好好休養,過幾日再來探望。


  至此,容夫人還要稍坐一會兒,待藥方出,林嬤嬤便送姨娘們先行離開。送至門口,忽看見明朗,不由一愕,方想起這房中還有這一號人兒。


  林嬤嬤看看明朗,不敢擅做決定,忙回至容夫人身邊,俯耳低語,容夫人隨之看過來,顯然也才想起明朗。


  明朗被安嬤嬤摟著,溫暖而熟悉的懷抱撫慰了她,她漸趨安定,麵上猶帶著一點餘悸,靜靜注視屋中之事。以她所立之角度,恰巧可一覽全房,眾人一舉一動皆在眼幕之中。亦可瞧見容翡輪廓分明略顯瘦削的側顏。


  明朗眸光微動,發現一事:房內芸芸眾人,此際當屬容翡最孱弱無力,自醒來,亦並未深言幾句,然則眾人麵對他,卻無不恭謹有餘,府中姨娘家眷們,雖來關心探望,卻遠遠站著,分明小心措辭,視他臉色謹言慎行。就連容夫人,除卻慈母之愛,說話行事猶看他幾分臉色,眼中含著抹小心與依賴。


  偌大國公府,容翡儼然一家之主。


  “阿翡,這位明家姑娘,是母親為你請的衝喜娘子。”容夫人一指明朗:“是來助你消病除災的。”


  安嬤嬤聽見提及明朗,忙拉著明朗遠遠的福了一福。


  侍女端來溫水,容翡喝了半杯,眼皮都未抬,不鹹不淡的唔了一聲。


  容夫人打量自己兒子神情,一歎:““我知你素來不喜這些旁門左道。但這次我實在沒有辦法了,宮中太醫,京中名醫,還有能訪到的赤腳遊醫,能請來的都請來了,俱都束手無策。無奈之下,方出此下策。說來也甚奇妙,你昏睡半月有餘,毫無蘇醒跡象,她才來一日多,你便醒了。”


  容翡神情淡然,不置可否。


  “我想著,為著萬無一失,這幾日,她還是暫且留在房中,待你病情穩定,再……”


  容夫人話音戛然而止,是容翡抬眸,淡淡瞟了一眼,知子莫若母,即刻便知此事不容商量。容翡未出聲明言,不過因有外人在場,給自己這個母親留幾分顏麵。


  容夫人隻得道:“罷了,隨你罷。既已醒來,想是無礙,先好生吃藥吧。”


  言畢,對林嬤嬤示意,林嬤嬤便走過去,帶明朗與安嬤嬤離開。


  明朗一直緊張聆聽,生怕被留下來,得知可以與嬤嬤一同出去,當即心頭大石放下。忙牽著安嬤嬤手,三步並作兩步,顛顛的往外走,外頭風大雨大,卻也顧不得了。


  容翡喝過水,嘴唇溫潤,似不經意抬頭,望向門外,眉頭幾不可見輕輕一動。


  雨水濺起朵朵水花,明朗鞋麵與裙角業已濕透,微微發抖,一入安嬤嬤所居房中,卻立刻寒意頓消。


  國公府院落頗多,但此處離聽竹軒最近,方便與明朗見麵,是以將安嬤嬤臨時安置於此。小院與伯爵府那偏院差不多大小,卻又截然不同,院中樹木雖稀,卻修葺的齊整,房內幹淨整潔,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一應日常起居用品各置其位,在燭光下散發著柔和光澤。


  屋角置一銅盆,裏頭紅光閃爍,顯是臨睡前換過足量炭火,已至半夜,仍舊可見明火,溫暖宜人。


  安嬤嬤脫下明朗鞋襪,換了幹衣,迅速將她塞進被窩。


  床上被褥厚實綿軟,猶帶著安嬤嬤溫熱的體溫,明朗裹緊被子,這下終覺活過來了。


  “嬤嬤快來。”


  安嬤嬤將自身草草收拾一番,上的床來,終於可以具體問問今晚之事了。怎的突然醒了,當時究竟何種情形,可有嚇到,容公子看上去到底又如何……


  明朗窩在安嬤嬤懷中,比劃道:““嚇人的很!頭發那麽長,臉那麽白,一動不動盯著我,鬼一般……嚇的我頭發都豎起來了。”


  安嬤嬤啼笑皆非,剛遠遠一瞥,雖在病中,亦可見那容公子容貌出色,俊美非常,一般人不可比擬。卻叫明朗比作鬼魅。


  “這話可不能亂說,太失禮了。”安嬤嬤隨口囑道。


  明朗:“…………”


  明朗不敢說已經說出口了,且是當著容翡本人的麵。當時事發突然,她純粹脫口而出,如何還能顧忌失禮與否。他聽見了麽?那時天雷滾滾,他乍然而醒,或許沒聽見?


  “無論如何,容公子總算醒來,對姑娘而言,是好事一樁。”安嬤嬤道。


  明朗抬頭,望向安嬤嬤,隱約明白嬤嬤之意。


  容翡醒來,便意味著明朗有留下的可能。


  安嬤嬤低聲問:““姑娘想留下嗎?”


  這是二人來國公府前夜便曾討論過的問題,以當下形勢,留下顯然更有益,唯一所憂則是侯門深似海,國公府會不會是另一個更厲害的忠祥伯府,寄人籬下,日子更難過。


  然則短短兩日,這一疑慮卻自行有了答案。


  國公府並非另一個忠祥伯府。


  雖說時日尚淺,難以定斷,但就似強將手下無弱兵,善主之下少惡奴,什麽樣的將軍會帶出什麽樣的兵,主人的態度與修養會影響,甚至決定著,仆從們的性情舉止。雖不能一概而論,卻亦相差無幾。


  國公府內,自上而下,客氣有禮,到底家風如何,自眾人溫和之神態,待人之禮數,已可窺見端倪。僅憑這一點,已遠勝忠祥伯府。


  明朗向安嬤嬤懷中靠。任何人身處她的立場,應都知留下方是明智之舉。


  可是,想留下便能留下嗎?

  明朗想起容翡那漠然的眼神,雖無厭惡,卻亦無半點溫度。她尚未有洞察人心的世故,卻總是會一點察言觀色的,感覺得到,容翡似不喜歡她。


  安嬤嬤道:“一般來說,衝喜事成,留下衝喜娘子,一則為表謝意,二則為再借娘子運道,長期陪護,助病人完全康複,以防病情反複。容公子病勢嚴重,好不容易醒來,按道理,留下你方更有益。”


  明朗輕聲道:“可他好像不喜歡我。”


  安嬤嬤搖搖頭:“倒未必是不喜歡你,怕是不喜歡衝喜這種事罷。”


  明朗打了個嗬欠,不明所以。


  “不過這事是容夫人的主意,就算他不喜,若容夫人堅持,恐怕他也不能拂了母親顏麵。”安嬤嬤道:“我看那容夫人貌似倒蠻喜歡你的。”


  明朗又打了個嗬欠,眼皮沉重,喃喃道:“容夫人是個好人。”


  這夜驚嚇加折騰,她已困倦的不行。


  安嬤嬤看見,便道:“罷了罷了,先睡吧,你也累壞了。哎,但看天意吧。”


  劈裏啪啦的風雨聲敲打門扉,明朗縮在安嬤嬤懷中,沉沉入睡。


  晨光熹微,風雨漸歇,雨滴自青瓦上滾落,晶瑩剔透,如斷線的珠子,這黎明前的寧靜忽被打破,急促的拍門聲響起。


  “誰呀?”


  安嬤嬤被驚醒,忙披了外衣,匆匆去開門,門外站著一侍女,滿臉焦急,道:“擾您清夢了。嬤嬤,勞煩您叫一叫朗姑娘,夫人讓她過去。”


  “……出什麽事了?”安嬤嬤心驚肉跳,若不是大事,必不會這個時候上門來。


  “公子不好了!夫人讓朗姑娘趕緊過去。”


  “什麽……容公子不好了?剛不是還好好的嗎?”安嬤嬤大驚。


  “半個時辰前,公子忽然嘔吐不止,複又昏睡,具體如何,奴婢也不知。”侍女急道:“哎,嬤嬤,趕緊的吧,先過去,耽擱不得。”


  “好好好。”


  明朗已被吵醒,從床上坐起,揉著眼睛,睡意朦朧,那侍女進來幫忙一起給明朗穿戴後,急急出門。


  大雨襲過,積雪化水,地上泥濘一片,樹下石上偶有一團殘雪,滴水成冰。路太滑,安嬤嬤抱著明朗小心行走,口中白氣嗬成團。


  明朗迷迷糊糊,被寒氣一凍,清醒過來,望望前麵步履急促的侍女背影,又看看安嬤嬤。


  安嬤嬤搖搖頭,示意她別問。然則安嬤嬤自己心頭卻在不停嘀咕,越想越驚疑。回想起幾個時辰前的容翡,分明醒來,雖看著有幾分虛弱,卻談吐清楚,眼神清明……怎的這麽一會兒,忽然又不好了?

  安嬤嬤忽然想起一事,登時一震。


  莫非,這是回光返照?


  安嬤嬤越想越心驚,此情此景,唯有這種解釋說得通。她收緊的雙臂箍的明朗隱隱發痛,明朗不安的抬頭,小聲喚:“嬤嬤?”


  安嬤嬤以唇形噓了一下,貼在明朗耳邊,低聲道:“容公子怕是回光返照,真的不行了。姑娘去後,務必警醒些,時時注意公子鼻息,若沒了動靜,立刻出來,萬萬不能留在房裏。”


  若容翡死掉,便是生魂,明朗若不察,還傻傻陪在一側,豈不瘮人?


  明朗似懂非懂點點頭。


  聽竹軒外,方丈領著一眾和尚,正站在濕漉漉的院裏雙手合十,誦念經文。容夫人等立於門外,俱滿麵焦色,鴉雀無聲,引頸望向房內。


  明朗到來時,正逢胡醫正從房中出來,寒冬臘月,他額上卻沁出汗珠,低聲朝容夫人道:“……請借一步說話。”


  容夫人麵部緊繃,竭力強撐著,聽見這話,險些暈了過去,林嬤嬤忙扶住她,正要說話時,一眼看見明朗,勉力穩了穩心神,招手叫明朗過去。


  明朗乖乖在容夫人麵前站定,仰頭看她。


  容夫人雙眼紅腫,神情愈發憔悴,帶著幾分絕望,語氣卻依舊柔和,低聲對明朗道:“好孩子,再拜托你一回。”


  此刻情形,不容耽擱,言畢,便示意人送明朗進去。明朗回頭看了安嬤嬤一眼,安嬤嬤目光一閃,提醒她勿忘來時路上的囑托。


  房門閉合,腳步聲,人聲,片刻消失。


  明朗再次回到這間病房,兩日之內,此房中所發生之事可謂跌宕起伏,先是昏睡多日之人忽然蘇醒,又再次不省人事,明朗心境雖不如容夫人等那般大起大落,備受折磨,卻亦有所改變。


  從害怕到自在,此刻又重回害怕。


  但一開始的懼意是因著陌生的環境,眼下,卻是因為那人。


  明朗磨磨蹭蹭到桌邊坐下,撐著下巴,呆呆注視著那床榻之處。猶如前日第一次見時,他躺在那裏,悄無聲息,一動不動,床帳透出一個修長而模糊的剪影。


  外頭白光越發清晰,天色漸亮。


  明朗枯坐了一個時辰,打了個嗬欠,揉著眼睛站起來。她記起安嬤嬤的提醒,壯著膽子,走向床榻。


  回光返照?


  所以他是真的要死了嗎?

  容翡的麵孔在晨曦中顯得平靜而蒼白,因嘔過血,嘴唇卻十分紅潤,仿佛常人般鮮活。血般的唇,雪般的臉,形成鮮明對比,有種異樣的美感。


  “喂……”


  明朗揮揮手,小聲的試探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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