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第十一課.
容卿第一到宮裏來的時候,怯怯糯糯地不敢話,手抓著皇姑母的裙角,躲在她身後,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別人,像是一隻窺伺著環境又害怕生人的貓。
那是她和他第一次見麵,那時候李績和卓閔君之間相處愉快,還不存在隔閡。
李績照例早晨去鳳翔宮給卓閔君請安,時年九歲,半大的孩子臉上稚氣未脫,卻端著皇子的架子,不容出現一絲差錯,兩手抻得筆直,躬身的弧度也剛剛好,給卓閔君行禮的時候,卻忽然看到她身後冒出個腦袋瓜。
李績的動作就僵在半路上。
腦袋瓜的主人和他的目光撞上後,又驚恐地猛然縮回去。
可是又耐不住好奇心,便這樣翻來覆去地偷看他,全然不知自己這副模樣都被人看到眼裏。
李績扯了扯嘴角,想要努力無視這個丫頭,將自己那一套禮數行雲流水地做完。
“兒臣給母後請安——”
“跳跳!”
李績的請安被一聲驚叫打斷,躲在卓閔君身後的身子伸出一隻手,臉害怕地往她身後縮,手卻指著他的頭頂,奶裏奶氣的聲音讓他一怔,頭不自覺的微微揚起向上看去,同時心裏思考著“跳跳”到底是什麽。
可臉色還是沒有變化,他覺得自己不能讓一個女孩給嚇住。
卓閔君也莫名其妙地頓了頓,隨著容卿的手指看過去,而後會心一笑,伸手在李績頭頂掃了一下,像是趕蟲子一般。
他頭上也的確掉下個東西——是個螞蚱。
李績的臉色便有些撐不住了,耳朵邊染上一抹紅暈,眼神閃躲,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剛才來時他在草地上捉螞蚱來,孩子抓抓螞蚱本沒什麽,但顯然與他一直營造的形象很不符。
可是“跳跳”又是給螞蚱起的什麽外號?
他這邊內心糾結,卓閔君卻根本沒把這個當回事,她拉出自己身後的孩子,笑著對他道:“這是本宮娘家的侄女,今後就在宮裏住下了,日後你們要好好相處,你是她四哥,平日裏多照顧她點,別讓她在宮中受苦。”
李績再去看她,瞧著模樣大,隻有三四歲。他這才想起,前些日子汝陽王府的二夫人病逝了,眼下這個,應該就是那個幼年便喪父又喪母的卓容卿——他常聽母後提到的侄女。
容卿被卓閔君拉出來,又邁著短腿兒顛顛跑回去,然後抱住身前人的大腿,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李績不喜歡膽子這麽的孩子,而且她這麽害怕自己,給他的感覺好像自己被人討厭了,這非常不好。
可是她才剛失去了親生母親,他知道失去親生母親今後餘生會有多難過,心中又有些不忍心。
李績這麽想著,便僵硬地走過去,蹲在容卿身前,努力擠出一個善意且可愛的笑容來:“以後,你就叫我四哥。”
那丫頭眨巴眨巴眼睛,然後“哇”一聲在他眼前哭了。
李績和容卿的第一次見麵並不愉快。
這導致李績有一段時間懷疑自己長了一副凶神惡煞的臉,半夜裏起來坐在鏡子麵前表演怎麽能笑得溫柔善意,平日裏雖然還是端著皇子的架子,卻也想讓自己更平易近人些。
他對自己不能討一個四歲丫頭的歡心而耿耿於懷。
從此後就卯上勁了,非得要湊到容卿跟前,逗得她開心大笑才行,得了什麽新奇的好玩意,一定要送到她跟前,有了什麽新奇的捉弄人的好點子,一定要帶著她去做。
久而久之就養成了這個習慣。
偶爾也拉著她去草地上捉“跳跳”。
後來這丫頭慢慢長大了,已經不需要他哄著了,也不會再躲在別人身後不敢上前了,他也總是忍不住,跟她去分享自己的一切。
直到他發現了那件事……
此後再看到鳳翔宮,再看到母後,再見到她,他都會覺得胸前壓著一塊石頭,如鯁在喉一般難受。
卓閔君死之後,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如釋重負,雖然對容卿來這種想法也許很殘忍,可對他來,那就是他心中最為直觀的感受。
隻要那個人死了,從此後他不用時時刻刻心中倍受煎熬,不必經營那些浮於表麵的情意,他可以暫時忘記那些讓自己不舒服的事。
受封景王之時,他第一個想法便是來閣安殿告訴她,像時候,他第一次學會解開九連環,就迫不及待地到她跟前炫耀一樣。
雖然他自己不覺得自己是在炫耀。
“景王……”容卿嘴裏念叨一遍,神色無常地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全然沒有他相像中的驚喜,“那封地會不會有些遠?”
李績的眉頭微微一挑,若無其事地又去夠桌上的冷茶,眼中情緒一齊被喝到了肚子裏:“暫時不就封,還會在京城待一段時間,你不用擔心。”
這話的時候語氣就已經漸漸冷了下來,還有些微不可聞的失落,容卿對李績的情緒變化很敏感,隻是沒聽出他的失落來。
“陛下是今晨封四哥為景王的嗎?”容卿感覺這其中一定藏有什麽深意,畢竟李績近來並沒有什麽功績,突然封王,於情於理都有些不過去,“那三哥呢?”
李績本是要回答她前麵那句問話,聽見後麵緊跟著問出來的話後手心一緊,他握緊了茶杯,冷不丁地往旁邊桌子上一擱,杯底砸出個不大不的聲音。
容卿身子一頓。
“楚王。”
他生硬地吐出兩個字,顯然氣有些不順。
容卿聽見那兩個字後恍然大悟,明白李績為什麽突然生氣了,楚地相對景地來,距離安陽更近些,且民風純補百姓富庶,是個皇子們搶破頭的好去處,兩廂一對比,自然是楚王比景王更好。
四哥自來就跟三哥不和,處處想比過一頭,眼下被壓住了,心中不好受也是有跡可循的。
容卿抿了抿嘴,想著該怎麽安慰安慰他:“三哥稍長你一些,封楚王也是應該,看樣子,陛下是覺得太子哥哥如今太過鋒芒畢露了,想要扶持兩個弟弟製衡一下,封號聽著是好聽,但卻相當於在你們頭上懸了把刀,現在就把你們推到太子對麵,對四哥來並不好。”
一盆涼水澆了下來。
李績心頭一堵,已經忘了自己興致衝衝地趕過來告訴她這一個好消息是為了什麽。
偏偏她還要提到李縝。
李績忽然站起身,似乎不願意再多留了,抬腳就要走。
“四哥!”容卿卻急聲叫住了他,李績步子一頓,心裏鬆快些,轉過頭看去,臉上依舊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淡漠。
“怎麽?”
容卿走過去,低眉想了想,似乎有些猶豫該怎麽開口。
“你想什麽?”
容卿糾結開口,的卻完全是另一件事:“昨日,徐亥不是進獻了一個美人嗎,今日封了充容了,我遠遠地看了一眼,你有沒有覺得,她和皇姑母有些像?”
李績的雙眼漸漸沉下去,他點了點頭:“是又如何?”
容卿沒話,隻是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忽忽悠悠不上不下,總也落不到實處,身後像是有怪物追趕著,讓她不敢回頭去看。
她忽然抬起頭:“四哥打算什麽時候兌現諾言?”她語氣有些急迫。
李績沒想到她問的是這件事情,可是觀她神色,也沒有尋常女子提到嫁娶時該有的羞赧和憧憬,反而更多的是擔憂和害怕。
卓閔君一開始找到他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在容卿心中的定位,靠山,是一個能倚仗和依靠的存在,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嗎?
李績緊了緊眉,剛要話,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慌亂的聲音,緊接著就聽到了一聲掐著嗓音高聲喊出的話。
“皇上駕到!”
聽聲音,已經就在不遠處了!
容卿驟然瞪大了眼睛,轉頭看著李績,誰也沒想到這麽晚了陛下居然會過來。
皇宮之內過了亥時二刻有衛禁,就不允許再有人走動了,除了皇上有那樣的權利,要是讓他看到兩人共處一室,李績一定會被訓斥。
而且還不知道李崇演會不會多想,這才是最麻煩的。
容卿先反應過來,她拉著李績的胳膊,將他往檀木衣櫃裏塞,剛剛關上櫃門的時候,殿門就被人推開了,青黛的聲音有些緊張。
“縣主可能睡下了,奴婢這就去看看。”
“不用了,朕看著這裏點著燈。”李崇演的聲音由遠及近,幾個呼吸的時間,容卿就看到水晶簾後出現一道黃色的身影。
她偷偷呼出一口氣,將心中的慌張抹平,強自鎮定地迎上去,福身給那人行禮:“陛下。”
昏黃的燭光透過櫃門的縫隙照進來,在李績的身上畫了一道金燦燦的線,尋光望去,正好能看到他父皇那張臉。
“朕就知道你還沒睡,”李崇演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到桌案上的一遝遝紙上,“在練字?”
著,拿起一張在手上認真地看了看。
“是,有些睡不著,就下床來練練字,想著寫累了就能睡著了。”
容卿低頭回答著,手卻不自覺地攪緊,心中莫名地有種不好的預感,昨日宮中才剛進了一個美人,依李崇演的性子,現在應該深陷溫柔鄉才是,怎麽會突然跑到她這來呢?
她不敢往深處想!
李崇演臉色忽明忽暗,在燭光映照下,竟然有些看不分明,神情更無處琢磨,他看著低垂著頭的容卿,眼睛半眯,好像透過她,看到了另一抹身影。
“你們都退下吧。”他輕聲道。
容卿一怔,回頭看了青黛一眼,她當然不想和李崇演單獨相對,可是皇命難違,青黛沒辦法當做沒聽見。
其他跟著進來的宮人都已經躬身應是,悄悄後撤腳步要退下了,青黛還維持著那個動作。
李崇演臉色沉了下來:“朕退下,沒聽到嗎?”
他們這個陛下喜怒無常,打殺一個奴婢往往是一句話的事,容卿不想青黛惹怒眼前的人,隻好給她使眼色,讓她先出去。
青黛無法,最終也隻能退了下去。
屋中一下少了許多人,變得呼吸可聞,容卿掛心著屋裏頭的另外一個人,總害怕那邊發出什麽聲響驚動李崇演,因此有些心不在焉。
就聽李崇演忽然道:“明年,你就及笄了吧。”
容卿猛地回過神來,有些訝然地看了他一眼,又慢慢低下頭去:“是……”
心裏卻在問為什麽會忽然提到了她及笄的事。
李崇演看著眼前的人,心中湧動出一股火熱,心像是被火燎著,有些發癢,癢得他難受。
雖然她尚未脫去一身稚氣,身子骨也沒完全長開,卻依然能看出她已有幾分那人的味道。可是又不完全是相像,眼前的人快要出落得亭亭玉立,眼中是湯出水一般的清澈透亮,涉世未深的模樣重又讓他心中燃起火苗。
他愛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卻給他留下了一個更好的她。
若不是賀充容提醒,他差點就忘了,何必去找那些粗糙的劣質品呢?眼前就有一個快要被打磨好,青出於藍又勝於藍的代替品。
容卿即便是低著頭,也能感覺到射過來的視線有多火熱,情不自禁地,她向後慢慢撤了一步。
李崇演注意到了她的動作,漫起詭異的笑容,身子向前湊去:“朕以前怎麽沒有發現,你跟你皇姑母,長得如此相像?”
他一邊一邊靠近,聲音像惡魔一樣縈繞在容卿耳邊揮之不去,她下意識向後躲,想要拉開兩人的距離,直到後背抵住了櫃門壁。
她退無可退。
僅僅隔了一道木板,卻好像是這世間最尖硬的壁壘。
李績看著外麵逐漸靠近的父皇,手狠狠攥緊了衣袖,似乎在壓抑著心中衝動。
“皇姑母姿卓然,我不敢比擬,姑父若真的思念皇姑母,不用在我身上尋找皇姑母的影子,不如去赫陵看看,她一定很想你!”容卿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突然換了個稱呼,是想讓他記起兩個人的身份。
可對那個早已將仁義禮智丟棄的衣冠禽獸來,僅僅“姑父”兩個字並不能喚醒什麽良知。
李崇演笑得更誇張了,他走到容卿麵前,像端詳獵物一般看著她:“朕知道你懂朕的意思了,不如認真考慮考慮。你皇姑母身死,卓家也已衰敗,朕後宮裏還空著一個後位,你不想延續卓家的榮光嗎……你成為朕的皇後,朕或許還能網開一麵。”
他故意頓了一頓。
“比如,等抓到你那個潛逃在外的哥哥後,留他一命。”
容卿猛然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