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稱為大八
八
雖然借了不少書,古今中外的都找全了,但是,宋明陽最終沒能把論文寫出來。引用史料和別人的相關研究成果太多,搞得論文既不像文史考證類論文,也不像文獻綜述類文章,反倒像考證和綜述的結合體,不倫不類的。
王敏跟著幹著急,說:“字數不是夠了嗎?你幹嘛要放棄呢。”宋明陽難掩煩躁地說:“別人的文字太多了,自己的文字太少了,不行啊。就好比一棵樹,樹幹細了,樹枝粗了,就長不成參天大樹。”
王敏說:“名家多引別人的文字這一招你都能學會,名家寫論文的其他方法你也能學會,我相信你。你不要急於求成,保證能學會。”宋明陽說:“有的名家寫論文還有一招,就是麵對史料瞎扯。這樣,自己的文字就多了。”
王敏吃了一驚,說:“麵對史料瞎扯,這是什麽意思?難道說你們有些名家還看不懂古書?看不懂古書,別人發現了不是很醜嗎?”宋明陽說:“真的認認真真看的話,借助於字典、辭典,是能大差不差看懂一些的。問題是,大家都要多出成果、搶出成果,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寫論文、寫書上了,就沒時間看古書了,看不懂就急著瞎扯了。看不懂的人多了,都心照不宣,不就可以了嗎?反正隻有圈子裏的人知道。出了這個圈子,沒有人知道,大家都是名家大腕了。”
看到老婆鄙夷的眼神,宋明陽頓感委屈地說:“不光我們這些搞老古董的看不懂原著,就是研究外國的人也看不懂外國書,研究現當代的人也看不懂橫寫的書。”王敏說:“你別騙我。我問你,你說研究外國的人看不懂外國書,那麽多外國書是怎麽翻譯過來的?”
宋明陽說:“有不少是連蒙帶猜的。這些人連蒙帶猜,又想搶先下手,撈取名譽,又還懶。”王敏說:“你講這話是什麽意思?連蒙帶猜搞出來,那叫勤奮,不叫懶。你這樣啥事不幹才叫懶。”
宋明陽說:“你沒明白我的意思,你就瞎議論,冤枉好人。搞翻譯的人都搶著把外國人寫的書翻譯過來,為了爭第一,都挑字數最少的小冊子翻譯,在‘譯者前言’中都會說這個小冊子雖然字數不多,但是,該書是這個學者或者這個學派、領域最重要的著作,是其思想、學術的綱領性著作。這樣既沒花多少功夫,又得到翻譯某學者、某學派、某領域著作第一人的虛名。”
王敏說:“你就是不謙虛,喜歡狡辯。我再問你,從國外拿學位的人還看不懂外國書、翻譯不了外國書?外國的學位就是那麽好拿的?”宋明陽說:“搞理工科的在外國拿學位應該是貨真價實的,理工科的學術標準是全世界統一的。搞文科的就難說。我們院每年都有留學生,按照我們學校的規定,他們根本拿不到學位,中文書都看不懂。他們能夠輕鬆畢業,是因為他們是留學生。以此類推,去國外留學的文科生能拿到學位也有照顧的性質。”
王敏懶得這麽一直爭辯下去,也不關心學術界這一團亂麻,不解地問:“你們為什麽不把時間花在看古書、看原著上麵,而要去寫東西呢?”宋明陽說:“要應付各種考核,要比成果多少,不合格就降級,誰還能坐冷板凳,靜下心來做學問啊。像劉自信這種死腦筋、做死學問的人都是稀有動物了,相當於大熊貓了。”
王敏說:“你們不看論文寫得好不好嗎?”宋明陽說:“你天天追劇,你看演員的演技嗎?就算你看演員的演技,演員聽你的嗎?演員演技再高,出鏡率低,慢慢就被人遺忘,就成了無名氏了,也賺不到錢了。演員追求的是出鏡率、曝光率,沒戲演也製造點事情來,圖什麽啊?懂了吧。”
王敏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一邊說:“原來都是這樣啊。都在玩皇帝的新衣啊。我以前真是高看你們了。如果不是為了好聽,為了多搞兩個錢,這教授不評算了。”一邊又說:“不發牢騷了。你也這樣幹啊。你也搞一套皇帝的新衣。”宋明陽一邊說:“任何圈子,進去了,就沒意思了。在圈子外看,才有神秘感。”一邊歎氣道:“這一招不像多引別人的文字那樣容易學,是需要臉皮和功底的。”
王敏說:“名家都不要臉皮,你一個無名小卒還要什麽臉皮。以前叫你不要怕丟臉,臉皮厚一點,心裏還有點過意不去,覺得委屈你了,現在我不這麽想了。名家都這樣了,你要不這樣你就不正常了。”宋明陽說:“除了臉皮,還要功底。功底,我剛才說了,你沒聽見啊。”
王敏說:“都瞎扯了,還要啥功底?我看這功底十有八九也是皇帝的新衣吧?”宋明陽說:“瞎扯也是需要技巧、能力的。要瞎扯得至少表麵上看像那麽回事,而且有新意,有創新性,這就是功底。”
王敏說:“那你就按照這個要求瞎扯啊。”宋明陽說:“要達到這個水平,比較難啊。有的名家的高明之處就在這裏了。”
王敏說:“照你這樣講,就是在比吹牛皮、比說謊的水平了?”宋明陽說:“我們在談學術,不要講得這麽難聽、這麽不要臉好不好。當婊子還要樹牌坊呢。”
王敏說:“我講錯了嗎?我隻不過沒你們文人講得那麽文雅,撕開了你們文人的假麵具。”宋明陽說:“說話這麽難聽,像個副教授夫人嗎?熏陶了你三十年都改不過來啊。你講的吹牛皮、說謊,比喻得不很恰當,也有點像。你想啊,吹牛皮、說謊可要水平?要吧。我們瞎扯也是要水平的。”
王敏說:“你吹牛皮、說謊不行,瞎扯還不行嗎?幹正事不行,幹歪門邪道的事也不行嗎?”宋明陽說:“你不要小看這些。歪門邪道的事,幹的人多了,就是正事了。”
王敏說:“我們不要在這裏耍嘴皮子,浪費時間了,我是粗人,你就告訴我,瞎扯,你會不會?會,你就瞎瞎扯;不會,我們不瞎扯,找劉自信幫忙。他會瞎扯。”宋明陽說:“你盡是瞎扯了。他的東西都是幹貨,不是瞎扯出來的。這也是這麽多同學中我最看得起他的原因。實話講,瞎扯,看起來各人有各人的路數、絕招,可是,從方法上講就兩種。一種是把史料的表層意思含含糊糊地敘述出來,然後條分縷析,搞出個一二三四,再走向曆史的深處,挖掘出文字背後的深刻內涵。這種瞎扯看起來史料爛熟於心,偏向於寫實,實際上是很虛的。一種是把史料的表層意思故弄玄虛地論述出來,然後加入自以為很深奧的外國理論闡發一番,最好是句子很長,也不通,而且這自以為很深奧的外國理論其實自己也是搞不清的,並且最好引的是外國原著,翻譯過來的最好隻看不引。這種瞎扯看起來理論功底深厚,偏向於務虛,實際上水得很。一言以蔽之,這兩種瞎扯的方法都是隔靴搔癢,不敢正麵觸碰史料、原著。”
王敏聽糊塗了,說:“你們知識分子就幹這些不要臉的事?你打印材料,單麵打印的話,文字背後是白紙,哪有別的東西啊;雙麵打印的話,文字背後還是文字,隻是字不一樣了,哪有什麽深刻內涵什麽的。你們看的書,每一頁都有字,相當於雙麵打印了,文字的背後還是字吧,哪能看到其他東西呢。瞎扯,要有點譜。你們不懂外文還裝懂,不怕被看出來嗎?”宋明陽說:“跟你講不清楚,除非你也做點假學問。就拿外文書來說吧,多數都是有中文本的。平時看中文本,引用的時候,從外文書中找出那一段,引一下。英語,大家都會一點兒。”
王敏說:“不能隻引用英文書吧?什麽德文的、法文的呢?怎麽辦?”宋明陽說:“這也好辦。引二手的,假裝是引一手的。”
王敏好奇地問:“貨物有一手的、二手的,你們引用外國書也有一手的、二手的?這怎麽個引用法?”宋明陽說:“比如我不懂德文,我看到懂一點德文的人引了某一段話,我就引這段話,然後把引文的出處也照抄下來,死活不說是轉引的。”
王敏說:“你這麽做,別人看不出來?你一句德語都講不出來,人家跟你講德語,你不就立馬現原形了嗎?”宋明陽說:“這年頭哪有你這種死腦筋的人愛較真,給別人難看。大家要麽不提,要麽恭維幾句,說對方精通多國語言。都在圈子裏混飯吃,愛較真,人都得罪完了,還怎麽混下去。”
王敏說:“假如,我是說假如,你不要凶我。假如那個真懂德文的人引錯了,後麵跟著引的人不是都錯了嗎?”宋明陽說:“誰操這份心啊。誰傻到這個份子上啊。錯了,不會有人說的,除非你得罪人了,除非你撞到愛管閑事的真正的大牛手上了。”
看老婆聽得入神,像個小學生一樣問這問那,宋明陽又說:“其實做學問還有一個大絕招,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講,講出來就像笑話。”王敏說:“你不要賣關子了。直接說,言簡意賅,不要鋪墊,故意勾引起我的好奇心。”宋明陽說:“有的大神級人物不光瞎扯,還想到哪寫到哪,把自己知道的東西都寫上,不管離不離題、需不需要,論文寫得又臭又長。”
王敏說:“你前麵講的瞎扯都還遮遮掩掩的,有論文的模樣,你最後講這個不是論文啊,連我這個半文盲都知道這不是論文,期刊都照樣發?”宋明陽說:“求都來不及,還敢不發?這些大神的論文能提高期刊的知名度、轉載率、引用率之類的。”
王敏說:“你們這也是江湖了。你們江湖的規則、潛規則我們這些外麵的人搞不懂。看你講的頭頭是道,你這功底也是夠的。我看你現在最缺的不是功底,是信心。增加點自信,你肯定行。不要緊張,人緊張了就發揮不出來水平。是不是我這麽多天來把你逼急了,逼得你沒自信了?”宋明陽不想再跟老婆囉嗦下去,就說:“那我再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