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謊話
自從聽到庫帕的來意,一直到醫院門前,姬霄都沒回過神來。
現在回想一下,在那麼一個早上還艷陽高照的天,傍晚就一陣狂風暴雨電閃雷鳴,簡直像是老天爺也在為什麼人抹淚。
「我想了想……不管怎麼說,你得在場,」庫帕握著方向盤,轉頭對剛上車的姬霄說道,「你的義父……他……病情很不妙。」
那又如何?詩化這段回憶,將離別的日子當作是有特殊意義的一天,也絲毫不能減輕記憶當中的哀傷,反倒是更加刻骨銘心地將痛苦留在了心中一個很顯眼的地方。
就像腳心被灼傷一般,只要還沒有倒下,還在不斷向前走著,就會一遍遍地重新感受當時的痛楚,直到麻木。
「記住,我從來沒有帶你去過醫院,而你也從未……唉……」庫帕說到一半,有些話語似乎說不出口,在腦海里颳了半天,也翻不出半個合適的句子來說下去。
「按照規章來說,你在那精神病院里,是不應該知道這件事的……但是,這未免太不人道了些……」最後,庫帕緩緩說道。
解釋完一切,他也找不出半句安慰的話語,只是將腳下的油門又踩緊了幾分。
姬霄一直以為,死亡離自己很遠。
即便是《淪陷區》里的死亡,由於距離感,也顯得那麼輕飄飄的,漂浮起來,自覺地飛到了九霄雲外,沒對他造成太大的困擾。
「不是有錢嗎……療程不是還在繼續么……不是已經更換成最好的醫療團隊了么……」姬霄喃喃道。
庫帕只覺脖子緊了緊,他有些不知從何升起的羞愧感,讓他不敢轉頭去看身旁的姬霄,只是默默伸出右手,將車子里的暖氣又調高了幾度。
坐在飛速向前奔去的車子當中,雖然暖氣的風直吹姬霄的面門,但他仍不住地打顫:第一次,死亡竟離他如此接近,坐在車中看向窗外,想象著於父的面容,他竟有種自己像是在幾步之外看著一個已經踏入鬼門關的老人不斷回眸的感覺。
「別想那些不吉利的,別想那些不吉利的……」他連聲自責道,努力想要清空腦海,什麼都不敢去想。
雖然車邊揚起的水花幾乎可以濺到側面的窗戶上了,但這到醫院的短短一段路程,坐在車內的姬霄,感覺就像是過去了一萬年之久。
在擔憂和不舍的煎熬中,醫院到了。
「……跟我來,」庫帕探頭看了一眼,尋得個無人經過的時機,走了出去,從口袋掏出一張門卡,輕車熟路地帶著姬霄走進了員工通道,「這邊走。」
到了門前,庫帕似乎想起什麼,止住了腳步,讓開了一條路,伸手示意姬霄自行進入病房內。
「我得去把監控錄像清楚一下,」他解釋道,還不忘叮囑幾句,「記得鎖門,我會盡量為你爭取時間。」
話音剛落,庫帕便不見了蹤影,姬霄摸進病房中,看見裡面除了義父空無一人,也是鬆了一口氣。
房間里的病床微微仰起,老人的雙手一上一下地搭在小腹的位置,隨著呼吸緩緩起伏,睡得頗是安穩。房間內,只能看見病房控制面板所發出的微微燈光,還有從窗外打進來的一道道雷光。
在這種氛圍中,姬霄先是遵從庫帕的指示,到床頭按下菜單上的某個案件,鎖住了房門,然後從旁邊抽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雙手按在床邊,聽著滴答的雨聲,端詳著老人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陷入了一種奇妙的平靜感。
突然,一隻掌心充滿著老繭的粗糙的手,搭在了姬霄的手背上。
「是醫生么……」老人看向天花板,呢喃道。
姬霄只覺眼眶深處有些濕潤,咬緊牙關,用顫顫巍巍的聲音回道:「是,是我,義父。是阿霄。」
「噢!」老人有些喜出望外,右手從姬霄手背上抽回,搭在床上,試圖坐直些。
姬霄有些不忍,上前雙手扶在老人肩膀上,託了一托,幫他坐了起來。
「快,」老人的手指指向天空,搖了搖,「把燈打開,讓我好好看看你。」
姬霄也忘了這是在個沒什麼光亮的夜晚,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隨即站了起來,打開了燈。
就在他站起的瞬間,耳朵無意間捕捉到了老人帶著些許抱怨意思的喃喃自語:「你們兄弟倆,都好久沒來看我啦……」
他感覺淚水就要奔涌而出,只能僵僵杵在原地,向著天花板看去,不讓淚水落下來。
燈光啪嗒一聲灑下,照亮了房間。
姬霄好不容易把淚水逼了回去,這才坐下來,憋出一副笑臉,雙手搭在於父大腿上,似乎有千言萬語……一時間,又不知道能夠說些什麼。
不該讓父母擔心的……那就得報喜不報憂……
喜事……近來的自己,又有過什麼喜事?姬霄的笑容,有些凝住了。
最後,他雙手放在大腿上,隨意編了句瞎話說道:「我聽醫生說,療程效果挺好。」
「老人家都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可過……不過這句倒是不假——最近老頭兒我的身體硬朗的很,哈哈哈哈……」聽著義父清朗至極的笑聲,簡直就像在一瞬間掃清了肺裡面的所有污垢一般,哪有半點要咳嗽的樣子。
姬霄也是有些驚訝地看向於父:老頭兒雖然因為後半生的操勞白髮叢生,但此時面色紅潤,兩隻眼睛炯炯有神,聲音也是中氣十足。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姬霄,心中暗暗安慰自己:看這老頭兒容光煥發的樣子,哪有什麼問題?醫生也總會出錯的嘛!
「……雖然說你這小子離譜,這麼長時間都沒來看義父我,不過年輕人總是要在事業上多花時間的,可以理解。」於父忽地開口說道。
「我想說,於萬里那小子跑哪去了?」老人緩緩看向房門那邊,沒有找到第二個身影。
姬霄舌頭微微挑起,搭上左邊虎牙,正在思考要怎麼矇混過關時,於父微微嘆了一口氣,沒有繼續逼問,反倒是開始說起了些無關緊要的事:
「我也不知道你們兩兄弟最近在忙活些什麼,但我聽說,我兒子也混到一個公務員的職位啦,老頭兒心裡其實一直是很高興的——只是平時不告訴你們罷了。」
他又深吸一口氣,看向窗外,雨點散亂地打在玻璃上面,亦如他們的思緒般,雜亂無章。
「現在想想,我是不是對你們兄弟太嚴格了……」老人說著,粗糙的手搭在姬霄臉上,感受著後者臉龐的線條,「我本該更寬鬆些的,本該告訴你們我有多愛你們,有多麼為你們驕傲的……」
姬霄咬住嘴唇,雙手握住了老人的右臂:「義父,於家就快要好起來了,我們努力了這麼久,總算是做出了一番事業。等您康復了,我和萬里……」
話音未落,於父的左手伸來,在離自己最近的姬霄的手臂上,輕輕地拍了拍。
「阿霄,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老人有些突兀地問道。
姬霄點了點頭:「記得一些。」
「我還記得,你剛到家的那天,和大夥都不熟,畏生生的,餓了也不敢說,就一直站在那。」
說著說著,老人渾濁的眸子里似乎又散發出了一股光芒,亮如繁星。
「……我還記得,你為了找吃食,打碎了家裡的一個碗碟還是什麼東西,為了藏起那碎片還划傷了手心,血淋淋的,讓人瞧著就心疼。」說著,老人的表情都揪了一下,似乎是有些不堪。
「你知道嗎,做孩子的可能不知道,但在父親的角度上看,為父一直都在關注著你們兩個人,無時無刻。」老人強調道,笑的樂呵呵的,右手摸向姬霄後腦,就像在把玩毛茸茸的小狗一般。
「那天,你攥著拳頭,血從指縫間滴落,老頭兒我是看得生氣又好笑,更是心疼——心疼你傷了自己,為你不敢說而感到好笑,最後則是因為你不敢向為父求助,而對自己感到生氣——家人之間,是不該有半點隔閡的。」
姬霄只是低著頭,微微「嗯」了一聲,就算答應過了。
「我只想說的是:那天,你打破東西后,要說話前,舔了舔自己的虎牙;拿錢帶萬里去打遊戲那天,編自己一天的行程前,舔了舔自己的虎牙;逃課去孤兒院找原生父母哪天,問你去了哪裡,也是一樣的動作……孩子是騙不過父母的,我們裝傻,只是因為我們不想戳破——終有一天,你會遇上對的人,會成立自己的家庭,也會明白這回事,老頭兒今天就當是給你劇透了。」
「我知道,這些年不止老頭兒自己,你們兩個孩子也是過的很不容易——只是你們堅強,又犟的很,從來不在我面前說這些事……」說著,於父撥亂了姬霄的頭髮,「辛苦了。」
「做孩子的不辛苦,義父辛苦。」姬霄咬咬牙,試圖掩蓋自己已經顫抖不止的聲音,緩緩回道。
「累了就休息一下吧,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緊了。」老人安慰道。
一時間,床邊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