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神農架 四
盛夏的晚風依舊有些熱意,兩側燈火通明,耳邊傳來了蛐蛐的鳴叫,祝清生走在長廊裏,慢慢調勻著自己的呼吸,自己做錯了事就要自己承擔,雖然對這場宴請忐忑不安,還是催促著自己慢慢的走過去。
若是見到了花弄該怎麽說呢,真誠的向她道歉,隻怕她性子上來了,說什麽都不管用。而餘老太爺呢,自己又怎麽向他解釋,自己在他那裏怕是擔上了登徒子的名聲。
走廊一轉,見師父司馬元及正在前麵,不禁鬆了口氣,趕緊跑了兩步:“師父,餘老太爺請我們做什麽,總不能單純的吃頓飯吧?”他雖然沒聽管家說也邀請了師父,但徒弟犯了事,豈能沒有師父的事。
司馬元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我也不清楚,總之是好非壞,你莫要擔心。”
轉過這條走廊,便到了後花園處,湖中涼亭高高掛了四盞大紅燈籠,甚是明亮,桌子上似是擺好了酒菜,餘老太爺正坐在圍欄上,似是正等待二人到來,祝清生想起來正是昨晚跟蹤師父來到這裏的地方,不禁看了師父一眼,不知道他昨晚到底跟南謠仙子說了什麽。
司馬元及當先慢慢走去,祝清生昨晚雖然來過,但隻是躲在石頭後麵遙遙觀看,現在走在木橋上,清涼濕潤的水氣撲麵而來,燥熱的身體也清爽了幾分,在橋上放眼所望,盡是盛開怒放的荷花,蓮葉碧綠,簇擁著朵朵粉紅飽滿的荷花,望之心肺如被滌洗一空,祝清生不安的心也平靜下來。
餘莘見兩人到來,忙起身上前拱手笑道:“先生和小兄弟大駕光臨,老朽恭迎,恭迎了。”
祝清生見餘莘笑容滿臉,暗暗鬆了口氣,若是他生氣責怪自己,後果也不是多嚴重。
司馬元及笑道:“我們師徒兩人在貴府借住數日,心中本來不安,還勞老太爺如此相迎,真是折煞我們了。”
“無妨,無妨,”餘莘樂嗬嗬的說道:“老朽備了幾碟小菜,幾杯冷酒,偏遠之地,沒有美味佳肴,也沒有瓊漿玉液,著實怠慢,先生和小兄弟快請。”說著側身走過,斟上了三杯酒水。
桌上放了四碟青菜,具是這一帶特有的風味小吃,環繞著中間一個青花瓷盆,寬達一尺半,高達四寸,裏麵是道這一帶最為有名的湯:鳳引百花,乃是選新鮮豆芽的根,剛出泥土韭菜的葉,白菜中那一點甜脆之芯,清泉水泡過的木耳,當日產出雞蛋打成的蛋花……用料皆是尋常之物,隻是樣樣要精挑細選,每一片菜葉,每一道佐料,隻取其中最為精華的部分,其餘一概不用,故此極為難得。
祝清生暗道,這餘老太爺好精明的心思,這幾道菜正對師父的胃口,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的,不過越是這般精巧,說明這位餘老太爺越有要事相求。
餘莘笑道:“坐,兩位快坐。”說著,便在主陪的位子坐下。
他既然已經坐下,司馬元及也不好推辭,便和祝清生坐在下麵,主賓的位子就此空下。
餘莘道:“本來今天一早想邀請先生共飲早茶,可好不湊巧,得知先生早早的出去了,今晚先生可不能走了,老朽先幹為敬。”端起酒杯,仰頭喝了個幹幹淨淨。
司馬元及笑道:“今早有事,倒是辜負了老太爺的一番好意,我自罰一個。”也將一杯酒倒進肚子裏麵。
祝清生頗為尷尬,他從未飲酒,不知道該怎麽說,還好餘莘精通人情世故,笑道:“想來這杯酒不對小兄弟的胃口,倒是老夫照顧不周了,這裏有壺無花果釀成的酒,又加了些別的花果,小兄弟看看怎麽樣。”
他站起拿起祝清生的酒杯,盡數倒在一邊,祝清生也忙不迭的站起來,說道:“小子不挑的,老太爺也不用管小子。”
餘莘笑道:“哎,小兄弟來到這裏就是客人,老夫豈能怠慢了,看看這壺酒合小兄弟的口味嗎?”這時丫鬟端過來一壺酒,還未倒出,便聞到一股濃鬱甘甜的果香,餘莘接過,在祝清生杯中慢慢倒滿,道:“這酒是老朽自釀的,天下獨此一家,小兄弟嚐嚐怎麽樣?”
祝清生見他倒酒,連忙兩隻手捧著酒杯,見倒出來的酒水呈淡黃色,那股甘甜如蜜的香氣更加濃鬱了,全無半點酒味,祝清生不好拂老太爺的盛情,隻好仰頭喝過,入口仿佛蜂蜜般柔滑濃稠,隻有淡淡的酒味,其中還有無花果,以及櫻桃的淡淡香氣,至於其他的香氣來源,祝清生所知有限,便分不出來了。
餘莘見祝清生甚是欣喜,他也極是得意,這無花果酒的秘方,是他少年時為了哄他夫人高興,苦思冥想了好幾天出來的,今日拿出來一現,效果自是不同凡響。
他坐回原位,笑道:“這酒可對小兄弟口味?”
祝清生喜道:“對的,自然是對的。”他又在鼻尖深深嗅了一下,想到花弄最喜歡花果糕點了,不知道這個對不對她的胃口,隻是她現在不知道還生自己的氣沒有,萬一她就此不理自己了怎麽辦。
想到這裏,祝清生不安之餘,隱隱還有幾分失落悵然的感覺,隻是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他卻不清楚了。
祝清生神遊天外,對餘老太爺和師父的交談全沒在意,腦海中全是花弄憤恨氣怒的表情,如果今天中午沒這樣做就好了。
祝清生正在發呆,突聽餘莘重重歎了口氣,道:“先生,老朽我可沒幾天的活頭了。”聽這話祝清生一驚,回過神來,見餘莘飲了滿滿一杯酒,臉色泛紅,似是喝了不少,那隻手扶著酒壺,正對師父司馬元及說道:“先生,你看我風風光光,呼來喝去的對吧,其實我心裏苦啊。”
呦,這明顯有了幾分醉意,祝清生見餘莘舉起酒壺來,搖搖晃晃的倒了好幾次,沒倒進酒壺裏,索性直接將酒壺高舉,直接往嘴裏倒了,祝清生見他這麽大的歲數,喝酒卻大口大口的,不同於自己的花果蜜酒,他喝的可是苦辣醇厚的白酒,正想勸這位老太爺少喝一點,師父擺了擺手,做了一個手勢,說是能將餘莘體內的酒水盡數排出來,祝清生才住口不言。
司馬元及道:“老太爺兒孫滿堂,更有二小姐活潑開朗的外孫女,衣食無憂,何來的憂愁呢?若是論憂愁的話,該是我們師徒兩人憂愁,我們漂無定所,三餐不定,老太爺可比我們好多了。”
餘莘酒氣上湧,道:“先生取笑我了,我雖然有個兒子和女兒,可是我大兒子在京城為官,小女兒遠嫁江蘇,都是常年不回來的主,我那個外孫女雖然活潑,可畢竟是修行學藝的,比起我兒子和女兒,更是常年的不回來了。”
司馬元及歎道:“老太爺,人生若浮雲,聚散離合,乃是常事,你經曆多年,應該比我明白。”
餘莘道:“我是明白了,不過我越老越怕了,先生你是學道的,人難免一死,我就怕我老的時候孤苦無依,雖有家財萬貫,錦衣玉食,那又有什麽用呢?”
祝清生見這老人華發叢生,表麵雖然風光,內心已然孤寂悲苦了。
餘莘漸漸激動起來,忽然抓住司馬元及的手腕,說道:“老朽有個不情之請,先生一定答應我。”
司馬元及見這老人模樣,心下惻然,溫聲道:“老太爺但有吩咐,我一定無所不從。”
餘莘顫聲道:“先生當真?”
“當真。”司馬元及拍了拍他的手背。
餘莘道:“是這樣的,昨天聽先生講論風水之道,老朽深受感動,怕是再過二十年都盼不來先生這般的人物,老朽想請先生為我選個風水上好的陰宅之地,讓我晚年以後得以安葬。”
祝清生恍然大悟,原來今晚餘莘宴請他們師徒,是為的這件事情,不過這也屬於常理,人們看不穿生死,對冥冥之事多有恐懼,所以才會想方設法脫離生死之道,上至皇帝國戚,下至平民百姓,無不渴望永生,可是自秦皇漢武以後,對於修煉成仙這件事人們已不再相信,故而轉求死後之事。
司馬元及曆經已久,知道紅塵之人看不透,參不破,便道:“老太爺放心,我一定替你尋一風水尚佳之地。”
餘莘麵色激動,說道:“如此,便多謝先生了。”
司馬元及道:“我們師徒兩人在貴府叨擾多日,應該是我們謝謝老太爺才對。”
餘莘道:“先生在這裏住兩日算什麽,先生若是願意,可以長久住在這裏,也好讓老朽日日夜夜聽先生教誨。”
司馬元及微笑不語,仰頭喝了一口酒,算是躲過餘莘的這一邀請。
餘莘道:“先生,我還有一件事要勞煩先生,是這樣的,最近我睡夢中常常夢見一個黑色的影子,站在遠處死死的盯著我,就好像一個鬼怪,著實令人生怖,老朽已經大半年沒有好好睡覺了,先生可知為何嗎?”
司馬元及已然明白,這是餘莘老太爺沾染了不幹淨的東西,以至於擾亂他的心神,可糾纏他如此之久,定是與他有莫大的恩怨,這便不好處理了。
司馬元及沉吟道:“敢問老太爺,平時可有做過違心之事嗎?”
餘莘麵色大變,忙說:“沒有,沒有,斷然沒有。”可酒勁一上來,衝暈了腦袋,他呆呆了一會,忽然泣聲道:“先生,先生,我、我、我以前做過一件違背良心的事,讓我日夜不安,我本以為這麽些年過去了,這件事也就淡了,可我還是不能釋懷,不能釋懷啊。”。
祝清生見他激動悔恨之下,麵色漲紅,兩顆淚竟從眼角滑下,實屬觸動內心,後悔不淺。
餘莘心潮激蕩,一下子站了起來,顫巍巍的說道:“先生,我害過一個人,害過一個人,我、我……”忽然身形一晃,就此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