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岑篇-完
剛忙完一樁生意,溫岑有一段休息時間。晚上被周林等人叫去「wan」,這回不是半途趕場子,開局時就到了。
他一向不如他們玩得開,每到要續攤時,或是凌晨一兩點,就會先走。
見時間差不多,溫岑像往常一樣準備走人,被罵得可慘。一個個拉著他不讓走,尤其是關懷:「你這孫子,一口酒不喝酒你來幹什麼?走的這麼早,家裡有寶貝啊?」
「胃不舒服能怎麼的,你以為我想。」溫岑遞了根煙給他,「不來你他媽又要說我難請,就你難伺候。」
「來來來,這果盤你帶回去吃,我們都喝酒,你一晚上凈吃這個,帶回去別客氣……」關懷接了他的煙,還一邊端起桌上的大盤就要往他懷裡塞。
溫岑笑罵:「滾你。」作勢要把煙搶回來,關懷躲開,沒讓他挨著。
告別一通,走出包廂,外頭大廳里還有不少玩咖。溫岑鎮定自若穿過舞池,音樂震耳欲聾吵得人腦袋疼,一群夜貓子搖頭晃腦,盡情揮灑荷爾蒙。
溫岑有點想抽煙,剛剛分給了關懷,伸手摸胸口口袋,只剩最後一根。拿出來,還沒來得及掏打火機,被旁邊喝醉的人一撞,煙掉在地上。
喝醉的人點頭致歉,音樂聲大得蓋住了他的聲音,只能從含糊的嘴型看出,似乎是說「對不起,不好意思……」
而後晃晃悠悠地走開。
溫岑皺了皺眉,瞥一眼地上的煙,提步欲離開,餘光忽地瞥見角落那桌坐著的人。今天是桑連的生日,照理來說,這個時候她的生日宴應該剛結束,怎麼會在這?
溫岑和桑家認識歸認識,但不熟。這次桑連生日,溫岑這幫人都收到了桑家的請柬。他們沒去,挨個備了禮讓人送去聊表心意。桑家自然不會見怪,什麼關係做什麼事,大家都明白。
只是於情於理,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桑連這個時候都不應該出現在這。
桑連身邊沒人陪著,一個人喝悶酒,桌上擺著各式各樣的洋酒、洋啤。她沒了平時的趾高氣昂,躲在角落小卡座,不知是不是因為光線昏暗,她看起來情緒很低落,整個人都被一種負面氣氛包圍。
溫岑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他和桑連之間,談不上交情,又不能說完全不認識。大概兩秒時間,溫岑收回目光。桑連為何買醉是她的事,非親非故,沒他什麼事。
他提步朝外走,剛走沒幾步,又停了。
有人去跟角落的桑連搭訕。她臉頰微紅,看桌上的酒瓶,不知道喝了多少,肯定不是一兩口。那男人卻是清醒的,端著杯酒,透明杯身里酒液渾濁,他咧著笑靠近桑連,不知在說什麼。
桑連沒抬眼,一眼都沒往旁邊看,盯著桌上固定的位置,眼神似乎有些放空。
那男人臉色變了幾變,湊得更近。
眉頭微皺,不得已,溫岑腳下方向一轉,朝那邊走去。行至桌前,他高大的身軀擋住光線,籠罩在卡座兩人身上。
「你誰啊?」這邊音樂聲沒那麼大,男人擰著眉抬頭看溫岑。
桑連慢悠悠抬頭看向他,沒說話。
「不是什麼人都可以泡的,你知道她是誰嗎?」溫岑撇了撇頭,示意他離開,「走遠點。」
「憑什麼你說……」
「給你十秒,不走今天你都走不了了。」溫岑懶得跟他廢話,「不信你就試試。」
搭訕的男人見他穿著不菲,通身氣派,也不似在開玩笑的樣子,猶疑幾秒,到底還是端著酒杯走開。
溫岑沒在意他嘴裡罵罵咧咧的內容,盯著桑連看了看,「喝夠了沒?走了。」
桑連眯著眼打量他,半晌道:「你誰啊……你……」
果然是醉了,臉頰紅熱,意識似乎也不怎麼清明。溫岑握住她的手腕,拉她起來。桑連踉蹌,被拽著走。
「你……喂……」
溫岑人高腿長,她甩了幾下手,沒掙開他。
到酒吧門外,夜風迎頭吹來,溫岑鬆開手,她腳下一絆,摔到地上。疼痛和微涼的風讓她清醒了些,溫岑居高臨下看著她:「清醒了沒?」
桑連捂著手腕抬頭,滯頓兩秒,認出來:「……溫岑?」
「要買醉,至少帶點人壯聲勢,出了事後悔就來不及了。」他沒什麼表情地說。
她手撐地,別開頭:「我後悔什麼……」
溫岑無聲嗤笑,沒說話。
剛才的情形,若他不把她拉出來,她今晚在裡面,肯定得出事。不是她遭殃,就是騷擾她的人遭殃。
「我車在旁邊,走不走?」溫岑問。
桑連沒答。
「你不走我走了。」
她抿了抿唇,下一秒站起身,「……走。」
溫岑瞥了瞥她,轉身提步。
……
「你家在哪?」溫岑開著車,問。
桑連靠著副駕駛座,說:「我不回去。」
「知道了,回桑家。」
她轉頭瞪他:「我說了不回去。」
溫岑不接話,默默開自己的車。
「你不許送我回家,聽到沒?」桑連急了,「我不想回去見我爸,我不回去。」
溫岑理都不理:「你跟你爸有什麼矛盾我不管,我只負責把你安全送到家。」
「你……!」桑連踹了踹副駕腳下的空間,「停車,你放我下去,我要下車!」
溫岑置若罔聞。
「停車!我叫你停車——」
他方向盤一打,猛地開向路邊停下。
桑連一愣,溫岑說:「下去吧。」
她沒想到他這麼不留情面,一時又氣又赧,氣沖沖拉開車門下去。
桑連雙腳落地剛站穩,溫岑就開著車疾馳而去。
她轉身沖著車尾方向大罵:「溫岑,你算什麼狗屁男人——」
桑連胸口劇烈起伏,深呼吸,提步朝前。
她悶頭走,沒多久停住,站著哭了。
無人的夜裡,四下安靜,誰都想不到白天囂張不可一世的桑家大小姐,晚上會在路邊狼狽地掉眼淚。
哭了沒兩分鐘,馬路對面響起喇叭聲,她警惕抬頭,臉上還掛著眼淚。
道路那側,降下的車窗里,溫岑坐在車上,沉著眸子朝這邊望。
「還下車么,不想走路就上來。」
桑連怔怔的,許久,她噙著眼淚,穿過無人的馬路往對面走。一邊走一邊抹眼淚,卻更想哭了。
……
桑連的前男友,是她在國外留學時談的。她沒心沒肺,事事不愁,對愛情這回事並沒有多深的感觸。只是覺得那個人還不錯,雖然家裡條件差了點,她對他還是有點好感。
前男友很喜歡她,追了她很久她才答應。
在一起一年多,她爸知曉以後,說什麼也不同意。
男方家裡條件不好,出國留學是苦讀,和家裡有錢的送孩子出去見世面不一樣。他追求桑連這個千金大小姐,可以說是鼓起了十足的勇氣。
桑連原本還跟她爸爭執,她爸二話不說直接切斷她的經濟來源,沒出兩個月,沒吃過苦的桑連就妥協了。
那時候她覺得自己有些可恥,可說真的,她和男朋友之間談不上轟轟烈烈,更沒有愛得死去活來,桑連對他其實沒有那麼深的感情。
分手分得很平靜,男方或許早就料到這個結局,坦然地接受。
時值他畢業面臨人生選擇,原本猶豫許久,不知是不是因為桑連和他分手的緣故,他再沒了躊躇的理由,毅然決定前往非洲支教。
再聽到他的消息是半年後,校友們告訴桑連,他在非洲支教的時候,感染疫症,去世了。
桑連初聽聞時一怔,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
後來卻總是想到他們分別的時候,那時天氣還很好,他對未來有很多憧憬,誰知道最後,卻那樣突然地死在了那片炎熱的大地上。
她怪她爸爸,更怪自己。如果他們沒有分手,他肯定會選擇更安穩的生活。就算還是走不到最後,結局仍是分手,可分手的時間遲一點,不在他畢業的那個當下,或許也不會是那樣的結果。
夢想成為設計師的桑連,從那個時候變成了肆意妄為惹是生非的大小姐桑連。她爸和她說什麼,她都不聽,兩個人一見面就吵架,她爸說往東,她就一定往西。
她故意製造矛盾,就是要讓她爸對她的所有希望落空,用這樣幼稚不成熟的方法,懲罰她爸和她自己。
今天生日宴,心疼她把她當成掌中寶的媽媽,委婉地向她提出,年紀差不多了,該是時候找個人陪著了。不知怎麼,桑連突然感覺很難過。
曾經覺得前男友不是最適合的人,抱著將就的心態和他談戀愛,他走了以後,這些年卻連個能讓她覺得「還行」的人都沒有。
宴會結束以後她跑出來買醉。
不同的酒混在一起,顏色格外漂亮,她喝了不少,喝到最後盯著那些半空的酒杯發懵。
她想,身上背負的這條人命,大概永遠都放不下了。
這是她人生中,永遠的罪枷。
「……我覺得很痛苦。平常不會想起來,一想起來就特別難受。」
桑連看著車窗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忽然想和這個人傾訴。
溫岑沉默著聽完她的話,良久開口:「人活一輩子,身上總會背著點什麼。」
她沒接話。
車開過兩個路口,溫岑直視著前方,忽然說:「小的時候我也覺得有很多東西是這輩子都過不去的,但是後來慢慢就會發現,其實是自己看得太重。很多事情,看輕一點就好。」
桑連呢喃:「看輕……」
「我和我爸的關係也不好。」他說,「尤其中學,初中高中那幾年,我特別恨他。」
這樣的夜色下,他們因為莫名的交集,莫名地開始交流。
桑連問:「為什麼?」
「他出|軌一個女同事,那時候我媽身體不大好,我初二的時候,我媽病逝了。我一直覺得我媽是被他氣病才會死的。我媽死了以後,沒到半年,他忽然良心發現,和姘頭斷了關係。因為工作原因他經常出差,短的時候半年,六七個月,長就一年,或者一年多,他每換一個工作地方,就給我辦一次轉學,把我帶去。」
桑連皺了皺眉。
溫岑繼續道:「我跟他吵過很多次架,我說你自己走,我留在哪裡讀書都行,別整天讓我轉來轉去。他不肯,說什麼要照顧我,一定要把我帶在身邊,否則對不起我媽。我那個時候覺得他特別虛偽,早幹嘛去了,我媽在的時候,傷她最深的就是我爸,人沒了才來後悔,假惺惺。」
「後來呢?」
「後來我們就天天吵架,我整天都氣他,要麼就不跟他說話,要麼一開口就唱反調。他覺得特別虧欠,一直想彌補,他工資挺高的,經濟方面一直沒短缺過我,但我們就是關係不好。」
「那你現在原諒他了嗎?」
「說不上原諒不原諒。」溫岑開著車,伸手摸煙沒摸到,作罷,面色平靜道,「因為跟他唱反調,我連大學都沒念,自己出來做生意。這兩年稍微好一點,他年紀大了,我有時候有空也會回去看他。上次跟他說讓他搬到我這來,他不肯,回了老家,說方便照看我媽的墓地。」
他嗤笑,不帶貶義,「骨灰埋在地底下,人都沒了,留在面上的不過一座石頭碑,又有什麼好照看的。」
桑連不知說什麼,忽覺他好像更需要安慰。
「人么,熬著熬著,到底了,一輩子就過去了。那些過不去的事也一樣,背在身上,背著背著,一輩子過去,也就過去了。」溫岑眼睛黑沉,笑了下,「想開一點就好。」
他這樣拿出傷心事開解自己,再一味為自己傷懷,似乎不太像話。桑連在心裡嘆了口氣,輕輕嗯了聲,算作回應。
車內一時無言,安靜一會兒,桑連緩解氣氛,轉移話題。
「對了,你……你這車什麼時候買的?」
「忘了,前兩年吧。怎麼?」
「沒,挺不錯的。」
溫岑用餘光睨她,「你的表情好像不是這個意思。」
她咳了聲,「我個人是不太喜歡,但是其實還不錯。不過我覺得你也可以試試別的款。」
「再說吧。」
怕他介意,她道:「我隨便說的,你要是喜歡堅持自己就好,別往心裡去,我沒別的意思……」
溫岑說:「我沒多想。」頓了一下,道,「買車的時候我說給我來輛法拉利,銷售員推薦的,我就買了。」
「你喜歡法拉利?」
他沒答,不知想到什麼,忽地笑了。
桑連好奇:「笑什麼?」
「不是。」他說,「這個說來話長。」
他倒是很大方,語氣也一樣大方地,告訴她:「我讀高中的時候,騎自行車載我前桌,那天我問她,你想坐法拉利嗎?後來我弄了輛電動車,跟她說那是我的法拉利。」
他笑得開心,桑連捕捉到重點,狀似不經意地問:「女生?」
「嗯。」他點了下頭。
「你喜歡她?」
他輕輕啊了聲,「初戀。」
桑連覺得心裡怪怪的,「她是什麼樣的人?應該很好吧?」
「確實很好。斯文,安靜,不愛鬧。我第一次見她是辦轉學手續的時候,我爸在跟老師說話,我一個人亂逛,找了個石凳睡覺,她值日掃地,就在藝術樓旁邊。那時候樓上有人拉小提琴,我沒話找話,跟她說那小提琴拉得好聽。結果她看了我一眼,說她覺得很一般。後來我才知道她也會拉小提琴,是真的拉得很好。」
那一場比賽,他第一次看她站在舞台上拉小提琴,當時他覺得她在發光。
所以後來在她讀的大學重逢,她說要去留學深造,比起遺憾他們這輩子或許是真的沒有機會走到一起,更多的是欣慰和開心。
他覺得她就是應該要發光發熱的,她值得擁有想要的一切。
父母失敗的婚姻和父親的行徑讓他一度對愛失望,但後來他想通了,真的為一個人好,就是希望她好,是成全和祝福。
況且,他對她的感情,比起喜歡,更多的應該是欣賞。
留住欣賞,止步友情,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
「都是很久以前了。」溫岑話匣子打開,說得也多,「早就過了很多年。她現在過得很好,結了婚。」
桑連聽他說得自然,問:「她結婚你不難過啊……」
「不難過啊。早就過去了,以前我確實喜歡她,但更多的是朋友之間的感情。我覺得她挺好,欣賞這個人,知己。」他說。
「那你怎麼現在都沒找女朋友?」
「沒時間。」他笑了下,「不著急。」
「你……」桑連想說什麼,又憋了回去。
視線在他微微笑的側臉上停留,意識到停得太久,她驀地回神,扭頭看向窗外,臉有點熱。
……
「然後呢?」
作為桑連的好友兼婚禮策劃師,被桑連從國外請回來,為他們策劃婚禮。坐了一下午,從兩點半聊到四點半,聽他們說了兩個小時,才說到彼此剛剛開始真正產生交集的時候,好友有點抓狂。
「然後……」
桑連還要說,溫岑攔住她,端起水杯遞給她,「先別說了,喝點水,歇一歇。」
「嘿嘿。」他發話了,桑連立刻閉嘴,接過杯子甜甜一笑。
喝得彷彿不是水,是瓊漿。好友被這對新婚夫婦秀得眼睛疼。
把筆隨手扔到紙上,她道:「算了,明天再說吧。你們先給我預告一下,你們這愛情故事多長啊?婚禮前我聽得完不?」
桑連肯定道:「不長,馬上就講完了!」
「我信你。」
桑連嘀咕:「是你自己要我們跟你聊的。」
說是聊清楚了,才能為他們準備適合他們的婚禮。
「怪我,都怪我行不。」好友告饒,「你們明天再來吧。一個星期,我給你們一個星期,把這個愛情故事給我講完,聽到沒?否則本小姐不幹了,你們另請高明。」
被好友警告,桑連縮了縮脖子,用力點頭表示明白。
好友還有事要忙,先走了。都是很熟的朋友,禮節上相對隨意,桑連和溫岑就這麼被她扔在會客室里,也沒不高興。
兩人收拾好東西回家,站起身,溫岑給桑連整理衣領。
「桑桑。」
「嗯?」
「我很好奇,你那個時候想說什麼?」
桑連一愣,「什麼時候?」
「剛才說到在車上的時候。」
她頓了一下,臉閃過一絲紅。
溫岑追問:「嗯?」
「沒什麼。」
「沒什麼是什麼?」
桑連不好意思,含糊幾秒,才道:「我當時想說——『你覺得我怎麼樣』……」
溫岑愣了愣,而後笑起來。
桑連錘他:「不許笑。」
他斂起笑意,摸摸她的腦袋:「我覺得你很好。」
桑連一頓,努力板著臉,一邊卻又忍不住高興起來。
兩人手牽手往外走。
桑連忽地問:「溫岑,你還遺憾嗎?」
「嗯?」溫岑看了看她,握緊她的手,「不遺憾,已經不遺憾了。」
錯過或許只是因為那些並不真正屬於你。
看輕一點,想開一點,然後總有一天,你會遇到真正屬於你的一切。
別怕遺憾。
向前看,不要停。
—溫岑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