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炎焱燚
「媽——」
「別叫我!」霍小勤硬下心腸,咬牙對冬稚道,「你如果不想氣死我,還想讓我多活幾年,你就別讓他出現在我眼前。」
冬稚軟聲求:「媽,我們這次是認真的……」
「說,你覺得對得起你爸,你繼續說!我就在這聽著!」
霍小勤很多年沒有這樣發過脾氣,冬稚見她眼眶發紅,也跟著鼻酸,「媽……」
「別人我管不著。」霍小勤瞥一眼陳就,隨後狠狠別開,只盯著冬稚教訓,「但是你我管得著,我今天把話撩這,我不同意你跟他在一起,從今天開始,我不准你跟他見面。你讓他走,讓他走!」
冬稚站著背脊發僵,眼紅了。
「他不走是吧?好,我走,我走行了吧?」霍小勤說著就要起身,陳就上前一步攔住,「勤姨。」
霍小勤一副懶得看他的模樣。
陳就垂下眼:「您坐,彆氣壞身體。我這就走。」
「我先走了。」陳就輕聲對冬稚道,看她面色難看,甚至為此紅了眼睛,心裡百般不是滋味,想抬手給她抹眼淚,被霍小勤盯著,抬起的手最後還是收了回去,「不哭,我去公司,你陪勤姨好好聊。」
冬稚扭頭望向他朝外走的背影,腳下還沒動,就被霍小勤一聲呵斥:「站著,哪都不許去!」
陳就回過頭,分明心情極差,卻還輕輕扯開嘴角,用口型無聲安撫她:「別怕,沒事。」
……
陳就離開后,屋子裡一片死寂。
冬稚沒有說話,坐在沙發上的霍小勤也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才有人打破這片沉默。
「你現在怪我是不是。」霍小勤眼睛有點紅,沒有看她,吸了吸鼻子,「你一生氣就不說話,從小到大都這樣。」
冬稚鼻尖一酸,「我沒有……」
「怪我就怪我吧。」明明很難過,霍小琴還是板著臉堅持,「等以後你就懂了。」
那張蒼老了許多的臉,微微抽搐,是在隱忍著淚意。
冬稚沉默地坐著,眼淚不受控,唰地掉了下來。她走到沙發前,在霍小勤跟前蹲下。
母女倆都沒說話。
冬稚低頭伏在她的膝上,安靜中,分不清誰的眼淚掉的更凶,又是誰的啜泣哭聲,將沉默填滿。
她還在國內讀大學的時候,她們為了許博衍提出的請求,曾經狠狠吵了一架。那個時候,冬稚說什麼都不同意霍小勤和許叔過下半輩子,可霍小勤卻執意要答應。
她氣霍小勤不為將來長遠考慮,口不擇言地說:「你是不是看中許家富貴,想去過好日子,伺候人下半輩子的事你也答應?你怎麼這麼賤吶!就非要為奴為婢伺候別人才開心是不是?」
當時霍小勤站在她面前,眼都紅了,不說話,抬手一下一下地搓眼睛,忍了又忍,結結巴巴地告訴她:「媽媽不是為了享福,我知道……可是他們家,他們願意供你出國讀書……」
聽見後半句,她的腦袋裡「轟」地一下,有什麼東西炸開一般,鼻尖酸意直衝頭頂。她閉上眼睛,一瞬間,哭得五官糾在一起,特別難看。
霍小勤抱著她,不讓她哭,連聲地勸:「是好事,不要哭。你聽媽媽的話,一定要去。出國留學是你一輩子的夢想,現在有這個機會,不能使小性子。」
她一遍又一遍地說:「你這麼出色,哪裡比不上人家?對不對,憑什麼不能爭一下?你憑什麼就要比別人差?媽媽不委屈,你不要多想,我一點都不難過……」
那時霍小勤給她擦著眼淚,自己卻哭得沒比她好多少。
曾經在瀾城,為了她學小提琴的事,霍小勤和她鬧過那麼多不愉快,甚至還要砸她的琴。
可是在那一天,霍小勤哭著向她道歉,說自己不該讓她認命,不該怪她心比天高。
也終於在那一天,達成了和解。
她們一起走來,有過不理解,有過怨憎,但始終還是愛著對方。
對冬稚而言,霍小勤是這個世上最好的母親。
如今這個太陽充足的時刻,如此安逸,她是多麼地,不想讓霍小勤傷心。
……
霍小勤回盛城的行程就此耽擱,決意要多住一陣子。
後知後覺了解其中曲折的許博衍,一是驚訝冬稚和陳就真的在一起了,二是詫異於那些亂麻一般理不清的兩家糾葛,末了,連句該說的話都說不出。
直到反應過來,指著冬稚的鼻子教訓:「難怪你先前讓我瞞著,我就說……」
冬稚為這事煩心,情緒正處於低迷狀態之中,許博衍見她實在不開心,話音止住,也不再繼續說她。
霍小勤說不讓他們見面,真就不讓,連在她面前提起陳就的名字也不行。許博衍試圖做說客,才開口說到一個「陳」字,就被霍小勤堵回去。
「別跟我提陳家人,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給你妹妹做說客來的是不是?別的我都可以依你們,唯獨這件事,誰來說也不行。」
許博衍出師未捷,鎩羽而歸。
除了不讓冬稚和陳就見面,其它方面,霍小勤做的都好。每天變著花樣給冬稚做東西吃,讓她補身體,事事不用她操心。冬稚很想找機會再和霍小勤談談,然而後者始終抗拒,實在無從開口。
白天可以藉機見面,霍小勤像是捏准她的心思一般,每臨她要出門,就幽幽來一句:「你在外我也管不了你,你覺得對得起我和你爸,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直教冬稚心裡堵得慌。
霍小勤為了她,當初毫不猶豫就答應許博衍提出照顧許叔的要求,那時她們根本不知許家深淺,也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霍小勤就毅然決然地往前去了,只為給她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離開瀾城后,霍小勤沒有打罵她一次,沒有責怪她一句,心疼她上學累,回家不讓她做一點家務,明明自己連軸打工更是累得很。
經歷過悔恨之後,霍小勤真真掏出了一顆心來彌補她這個女兒。
冬稚愛陳就,何嘗不愛霍小勤。
現實就像一把雙刃刀,正反兩面都是愛的人,不管朝向哪邊,都會傷到其中之一。
連續一周,和陳就的聯繫只在電話里。冬稚沒有偷偷和他見面,一想到他,一想見他,還沒有將想法付諸行動,就先想起霍小勤那張臉。
世事兩難,哪邊她都不捨得。
不知是不是心事太重,霍小勤精心餵養之下,冬稚不僅沒長肉,氣色反而越來越不好。霍小勤心裡清楚,但不說,冬稚也絕口不提。
這道同時梗在母女倆心裡的結,無法消彌,偏偏誰都前進不了,誰也不願意後退。
霍小勤留在華城的第一周零一天,晚上,冬稚接到陳就的電話。
她趴在薄被上,聽電話那端,陳就的聲音裹挾了夜風:「在房間嗎?」
「嗯。」
「到陽台上來。」他說。
冬稚愣了一下,「你……」很快反應過來,「你等我一下。」
她輕手輕腳走出卧室,霍小勤在另外的房間。
霍小勤睡得早,冬稚仔細地,沒有弄出大動靜。
到二層的陽台,朝下看,公寓樓前那柱燈,亮光朝下呈圓形散開,隱隱約約能看到下面站著一個人影。
「看得到嗎?」陳就問,言畢,他就在樓下昂著頭挪了挪位置。
冬稚能看到他抬頭往上看的模樣,卻看不清他的臉,隔得太遠,夜色太濃。
「你怎麼這麼晚還跑來。」
「想你。」
兩個字,令她所有的話都堵在喉間,澀澀地發苦。
「對不起,這幾天沒去找你……」
她沒說完,陳就輕聲安慰:「我知道你為難。」
即使看不清,冬稚還是盯著下方看,「你給我發視頻就好了,晚上有風,容易著涼。」
前幾天晚上,他們在被窩裡偷偷視頻,隔著屏幕,好歹能看到彼此的臉。可因為如今的情況,就算能看見對方,氣氛也不如從前,誰都輕鬆不起來。
如果霍小勤就這麼一直反對下去,他們該如何面對?
擺在面前的現實阻礙,被犀利而直白地鋪陳開,除了霍小勤,陳文席和蕭靜然又該如何?冬稚心裡的疙瘩,陳就和他們之間擺脫不了的血緣關係,未來很長,等待在前方的全是問題。
陳就緩緩道:「隔著屏幕不一樣,我想看看你。」
平時冬稚還有心思笑話他幾句,這時候一句都說不出,她問:「冷不冷?」
「現在什麼季節。」他平靜的聲音傳來,「怎麼會冷。」
冬稚躲在陽台上和他聊天,手機成了他們的傳聲筒,忽略高與低的距離,眼裡只有彼此,這樣,或許也算另一種形式的面對面陪伴。
「這兩天累嗎?」
「昨天電話里你問過了。」
「還是想問。」
「不累。」他說,「有秦承宇,科研部人也多。」
「那就好。」
「你呢,練習的怎麼樣?」
「很好。就是有點想你。」冬稚聲音低了低,「白天差點忍不住想找你。」
「沒事,你忍著,忍不住了我來找你。」陳就說,「要是被勤姨知道,你就說是我死皮賴臉纏著你,讓她罵我就好。」
冬稚笑了一下,帶著些許苦味,「你還挺有主意。」
陳就話題一轉,告訴她:「我買了很多新的東西。」
「什麼東西?」
「毛巾,睡衣,洗漱用品,拖鞋……全都是你喜歡的。等下次來,你檢查,不喜歡我再換。」
冬稚知道他想讓自己開心,凝著樓下那道身影,彷彿能看到他的臉,她甚至可以想到他說這話的表情。
除去中間那一段,以前,現在,他永遠這麼包容她,不沖她發脾氣,不生她的氣。哪怕她欺他騙他,傷害他,兜兜轉轉一大圈,繞回來,他還是把她放在心尖上。
冬稚感覺鼻酸,忽地問他:「陳就,你會不會覺得這樣特別累。」
那邊默了默,陳就說:「不會,怎麼會累。」
他的聲音滿足,像寬厚大手,撫平了她心裡所有褶皺。
「以前那九年,我一個人過,日子長得無邊無際。但以後不一樣了,有你。只要有你,哪怕就這樣過下去,多少個九年,能跟你一起過都是好的。」
冬稚趴在陽台欄杆上,聽他柔軟的語氣,忽然很想流淚。
這個人還是跟以前一樣傻。
她一點也不好,他卻固執地喜歡了好多年。
他的感情,他的喜歡和愛,寬博得像海,她可以肆無忌憚沉溺其中,永遠不用擔心觸礁。
冬稚聽見了自己心裡的聲音,從沒有一刻如此清晰。
她想和這個人在一起。
夜風下,冬稚輕聲叫他:「陳就。」
「嗯?」
「你記不記得,我們分開那時候,見的最後一面。」
電話那邊沒有聲音了。
他可能不太想聊,但冬稚這時候,卻很想很想告訴他:「那時候我和你說,我不喜歡你,和你在一起是騙你的。」
「這些都已經過去……」
「確實是騙你的。」冬稚打斷他,一字一句,講給他聽,「我沒有不喜歡你。那天說的話,都是騙你的。我很喜歡你,一直都很喜歡你。」
「陳就。」她說,「我想和你在一起。」
以前是,如今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