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火炎焱
和韻琴行,這個點門店沒有客人,裡間樓梯上倒是隱隱約約傳來各種樂器的聲音。
阿沁給冬稚倒了杯熱水,擱的幾粒枸杞還沒泡脹,沉在一次性塑料杯底部。
「喝點潤潤嗓子。」
「謝謝。」冬稚坐在櫃檯外,阿沁給她端的椅子,櫃檯裡外人輕易不能進,兩人一里一外正好面對面。
「緊張不?」阿沁問。
冬稚說:「還好。」
「不緊張就好。」阿沁一笑,抬頭看眼牆上的鐘,「你在這歇會兒,等時間差不多,我給你把琴裝好。」
冬稚虛虛握著塑料杯,熱水的溫度透至掌心,說不盡的暖,「嗯。」她停了一下,「謝謝你。」
「跟我客氣什麼。」阿沁嗔她,「你參加這個比賽我可高興了,真的。先前你說不去,我還可惜了好久。想通了就好!」
冬稚扯嘴角,略微自嘲:「借琴參加比賽估計也只有我了。」
「那有什麼!說明咱有誠意呀!」阿沁不樂得聽她這話,「也就是這比賽沒有心意分,不然咱這麼認真這麼誠摯,說什麼也該加分!」
冬稚被逗笑,表情輕鬆了些。
阿沁又說:「我今天要看店走不開,不然我就陪你一塊去了……我聽說初賽的評委主辦方只派了兩個,其他都是各個琴行的老師,雖然初賽沒有最後定名次那麼正兒八經,好歹能感受一下……」
冬稚安慰她,「你想聽什麼,等有空了我拉給你聽。」
阿沁笑說:「那感情好。」情緒一下好起來,嘻嘻哈哈和她扯閑。
時間差不多,眼看著冬稚要走了,最後話題回到比賽上。
「我們琴行報名的兩個小男孩也去比賽了,今天沒有小提琴課,我看了課表,最後比賽那天也沒有,我把琴給你備著,下場比賽你照樣提前來拿就行。」阿沁說,「今天是初賽第二天?是不是只比初賽和決賽來著?那到時候決賽我一定要去!」
冬稚說:「八字還沒一撇。」
「你肯定能行。」阿沁擺擺手,「你等我一會,我去給你拿琴。」
不多時,阿沁拎著一個琴盒出來,是琴行里老師上小提琴課時用的那把,也是往常冬稚來,借著拉一拉的那把。
「你慣常用的就是它,挺熟了,應該不會不順手。」阿沁把琴盒放桌上,「直接拎?要不要拿袋子裝?」
冬稚說:「直接拎。」
「行。」
冬稚預備起身,「我寫個借條給你?」
「寫什麼借條!」阿沁瞪眼,「我要是信不過你就不借你了。」
「我怕萬一有什麼,你不好跟你舅舅交代。」冬稚執意要留借條。
阿沁拗不過她,只好收了她寫的條,上面寫的清清楚楚,何時借、何時還。
「等你晚點拿琴過來我就把條給你。」阿沁嘆了口氣。
冬稚笑笑,「我走了。」
阿沁從櫃檯里內出來,送她到門口。
……
全城規模的比賽,人不多,但也絕對算不上少。
冬稚在登記處排隊,半天才輪到她。
「拿個琴行的?」
「網上報名。」
「叫什麼名字?」
「冬稚,冬天的冬,稚嫩的稚。」
「報名碼?」
「921513。」
工作人員在電腦上輸入,過後在列印出來的表格上蓋了個章,遞給她,外加一個牌子。
冬稚拿著編號「018」的牌子,去指定地方等候。
廳里來來往往都是人,許多家長陪同孩子來比賽,還有各個琴行,老師帶隊,領著學生們來參賽。
鋼琴這項報名人數最多,小朋友大孩子都有。
冬稚在小提琴比賽口外等候,人到齊,工作人員搖號分組,一組三個人,按組入內。
她被分在第三組,同組的兩個女孩子比她年紀小一點,卻都下巴微抬,目視前方,連唇角向下撇的些微弧度都相似,如出一轍的神態很有異曲同工之妙。
等前兩組出來,輪到第三組,冬稚跟在兩個女孩身後進場。
屋裡坐了一排老師,看起來全都嚴肅得不得了。
她們三人按照號碼大小分先後,冬稚不巧剛好排在最末。
別人演奏的時候,另外兩人在一旁的凳子上坐著,誰也不發出聲音,老師們交流時音量也壓得很低。
冬稚被叫到號,步入場中,站定。對面是一整排正襟危坐的老師,她暗暗抒了一口氣。
從和韻琴行到這裡,一路上她都很緊張,第一次那麼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手指發涼。
只是這一刻,一切好像又沒那麼嚇人。
……
冬稚從比賽場地出來,搭公交乘坐兩站,下車後步行幾十米,看見便利店。
溫岑和苗菁等在便利店門口,溫岑站著玩手機,苗菁吃著冰棍,一邊凍得哈氣,一邊停不下來。
冬稚朝他們走去。
聽見聲,兩人轉頭看來,苗菁揚起笑,「冬……嗯?」她低頭,盯住冬稚手裡的東西,「什麼東西?」
冬稚走到他們面前,稍稍拎起來一些,「小提琴。」
「小提琴?哪來的小提琴?」
「借的。」
「哦,我還以為……你借這個幹嘛?」
沒等冬稚回答,溫岑問:「比賽怎麼樣?」
冬稚一笑,說:「過了。」
他也笑,「恭喜。晚上我請客,看完電影去吃好吃的。」
苗菁雲里霧裡,不由叫停:「什麼跟什麼啊?」遲鈍的腦袋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你會拉小提琴?」
冬稚輕輕點頭,「嗯。」
「你怎麼從來沒告訴我!」苗菁眼睛瞪圓,「我們認識這麼久了,我一點都不知道!」
「沒有什麼合適的場合,所以就沒有提。」冬稚解釋。
苗菁嗦了口冰棍,「那,那你去參加了什麼比賽?」自問自答道,「是不是那個?就那個!趙梨潔也參加了的?」
冬稚嗯了聲。
「你剛剛碰到她了嗎?」
「沒有。」冬稚說,「今天是初賽第二天,我報名得晚,她可能是昨天去的。」
苗菁看新大陸一樣看她,左右打量。
冬稚失笑:「你幹嘛。」
苗菁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出息了!好啊,真好!」驀地想起什麼,她猛地轉頭指著溫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就奇怪你怎麼今天突然說要請客看電影!」
苗菁氣得跺腳,抱著冬稚的胳膊耍賴:「好哇,你們背著我有小秘密!太過分了,我難道不是自己人嗎?」
冬稚被她晃得差點站不穩,「沒有……」
「不是自己人你會站在這?」溫岑說,「你手裡那根冰棍還是我付的錢,大姐。」
苗菁冷哼,鬧完,把冰棍吸溜乾淨,剩下光禿禿的棍兒扔進垃圾桶。
冬稚說:「我先去還琴。」
苗菁怪道:「還琴?……哎,你會拉小提琴,那你不是應該有琴嗎?你的琴呢?」
冬稚平靜道:「太久沒學,我的琴是以前的,小了點,不趁手。」她說,「離得不遠,你們先去電影院吧,我馬上就來。」
苗菁和溫岑都說好。
他們倆陪著冬稚走過街頭和拐角,在到達不得不分開的路口之前,一起同行走完了整條路。
……
從那日跪完以後,冬稚和冬勤嫂的關係降到冰點。平時冬勤嫂吩咐要她做的事,冬稚照樣都做,默不吭聲完成,只在出門和回家的時候招呼一聲,無外乎是「我回來了」和「我出去了」兩句話,其餘交流,一概沒有。
冬勤嫂讓冬稚做的也都是自己家裡的事,陳家的活計,她再不讓冬稚搭手,免得冬稚踏進陳家,招來其他幹活的人的非議。
冬稚傍晚得了清閑,以前要是趕上冬勤嫂當值,她回來匆匆吃完飯就得去陳家打下手,現在盡可以在家消磨時間。
時下已然入冬,待在院子里看書冷風刺骨,一個勁往脖領里鑽,穿再厚也熬不住。房間里雖然暗,好歹暖和,冬稚待在屋裡沒出去。
離決賽沒幾天,比賽地點在她們學校,輪到小提琴組當天正好是休息日,除了部分有閑情的,大多學生應該不會圍觀這種比賽,難得放假,都是要出去玩樂解悶的。
冬稚看了會兒書就歇了。
冬勤嫂忽然回來,到她房門前看了一眼,聲音比步伐來得更快:「吃飯了沒?」站定,見她蹲在柜子前擦她那把琴,臉色登時有些沉,「你怎麼又在擺弄這東西!」
冬稚和她對視一眼,沒說話,把琴裝進琴盒。
「你是不是不長記性!」冬勤嫂罵道,「我是不是打你打輕了?跟你說了那麼多,你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是不是?我看你還是想挨打,這把琴我遲早給你……」
「你砸呀!」冬稚騰地一下站起來,「你除了會砸我的東西你還會幹什麼?」
冬勤嫂一愣,怒道:「你學會頂嘴了是吧?」
冬稚說:「你要是砸了我的琴,我這輩子都不會認你這個媽。」
冬勤嫂越聽越氣,「你長本事了!你再說一遍?我辛辛苦苦養你,你跟我說這種話?你看我不打你……」她四處找傢伙。
「打,你有本事就打死我!」
「你以為我不敢是不是?」冬勤嫂用手,狠狠打在冬稚身上。
冬稚用胳膊擋著頭臉,不肯示弱,「你打死我!打死我!」
冬勤嫂氣急了,甩開她,衝過去拿她的琴。
冬稚一下撲過去,把琴盒關上,緊緊抱在懷裡。
「鬆手!」
「……」
「給我!」
冬稚死死抱著不撒手。
冬勤嫂的巴掌落在她背上、胳膊上,冬稚擰著一股勁和她對抗。
「這把琴是爸爸給我買的——!」冬稚挨著打,喝道,「你砸我的琴我就跟你拚命!」
「你!」冬勤嫂氣得舉起手,這一次巴掌卻沒落下。
冬稚抱著琴死死瞪她。
冬勤嫂用力揪了一下她的衣領,眼圈唰地有點紅:「你扯你爸幹什麼?我罵你是為你好,你怎麼就不知道聽勸?我們是什麼人,你整天想這些沒著沒落的東西,有什麼用?」她帶著哭腔叱罵,「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就是你爸在的時候把你慣壞了!慣得你心比天高!你是什麼命你不知道嗎?啊?」
「我管你要錢了嗎?我爸走了以後我有強求你繼續供我學琴嗎?」冬稚鼻尖發酸,「我把琴放起來,再沒提過這些,就這樣我都不能碰一下琴?我碰琴怎麼了?你告訴我我是什麼命啊,我摸一下琴你要這樣打我罵我?」
「我是為你好!」冬勤嫂哭道,「我是為你好,你聽勸!」
「我不!」
冬勤嫂打她的背,哭著罵:「你怎麼這麼不知道好歹?啊?」
「……」
「不該你的別去想!心比天高……你這輩子有苦啊!」
冬稚抱著琴盒不撒手,聽冬勤嫂哭,眼一紅也哭了,她緊緊把琴盒擁在懷裡,一聲比一聲硬:「我就是喜歡小提琴!我就喜歡!我就喜歡……」
到後來,冬勤嫂不打她了,也不罵,就只是捂著臉哭。眼淚從指縫流下,一道道淌過粗糙手背。她手背那些褶皺,像乾旱沙漠,如何灌溉也撫不平。
……
蕭靜然端著點心,趿著拖鞋上樓,到陳就房門口,敲了一下,伸手去擰把手,門卻沒開。
她一愣,又叩兩下門,裡面傳來聲響,再就是鎖擰動的聲音。
門打開,陳就問:「怎麼了?」
「你鎖門幹什麼?」蕭靜然皺眉。
陳就沒說話。
「在自己家鎖門幹嘛,你怕誰亂翻你東西呀?」
「沒有。」
「兒子。」蕭靜然莫名在意,「你以前從來不鎖門的。」
陳就不想聊這個,伸手去接她手裡的盤子,「我在看書,你給我吧,我一會就吃。」
蕭靜然沒鬆手,「你還在生媽媽的氣是不是?」
「媽。」陳就皺了下眉,「我還要看書。」
「你是不是因為那個琴的事情還在怪媽媽?你怎麼能怪媽媽?我是為你好啊,你怎麼都不理解媽媽?你以前不會這樣的,你……」
陳就鬆手,「算了,我不吃了。」退後一步,「啪」地一下把門關上。
蕭靜然愣在他房門口。
而後反應過來,她抬手用力敲他的房門,「兒子?兒子!兒子你開開門,你跟媽媽聊聊,兒子……」
屋裡毫無反應,死一般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