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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沸騰的旋渦

  司責會要為“饑餓”寫一封感謝信了。


  村民因恐慌導致的群體應激反應於晚八點達到頂峰,午夜過後恢複平靜,人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各自家中點燃了炊煙。是空若幽穀的肚子將動亂拉下了戰馬。


  文連峰和李屹繼續沿著村子外圍摸索出口,在夢壘邊緣不斷的試探。丁閔和秋娣回到了莊念禾家,三個人咬了幾口黃麵卷子和梭魚醬,扔下筷子,連連歎氣。莊念禾從桌旁站起來爬到炕上,盤腿坐著卷了根煙,一邊抽一邊瞅窗外麵的夜色。


  “我們就這麽幹坐著嗎?”丁閔的嗓子啞了,聲音像一隻鴨子。


  “總會有辦法的。”莊念禾吐了口煙,仍然盯著窗外,“今晚先休息吧,在夢壘中,我們就是有血有肉的人,不休息會累垮身體的,到時候有了辦法也沒力氣解決了。”


  秋娣想了想:“要不明咱再去趟會府,咱仨就跪門口,逼著他們出來。”


  “跪給誰看?”念禾不動聲色的,“忘了昨牆頭著的火嗎?那是防咱們的。”


  “那我們到底該怎麽辦啊嬸?”


  莊念禾輕輕一笑,漏出十分鄙夷的神色,對她倆:“你們這可笑不可笑,這事兒還得是交給司責會。在我看,先等吧。”


  一個多時後,文連峰和李屹回來了,除了一身濕泥,兩人一無所獲。他倆早就餓過勁兒了,沒有絲毫饑餓感,在她們再三勸下扒了幾口飯,吃完後兩家人各回各家了。莊念禾留在炕頭,抽了一宿的卷煙。


  騷亂隨著初升的太陽複蘇了。


  樂觀派認為噩夢被關在了昨日,新的一會有新的希望。直到他們的丈夫或者妻子從眼前消失,在另一個地方出現,他們才覺悟到樹下的老虎守了一宿,未曾離開。


  激進派決定去挾持司責會成員的家屬,誰知順著名單撲了一連串的空,憤怒之下,他們對沒有逃跑的瓷器、壁畫、桌椅以及各種雜物進行了一場毀滅式洗禮。之後又去會府示威,這次他們不喊口號,裝滿一身的磚塊瓦礫,沉默的行進到斷崖之上,隔著院牆朝會府裏扔石頭。胳膊掄累了,就用腳踢牆壁和鐵門,潔白的牆麵上不一會就落滿了腳印,算是會府在這場對抗中受到的最直觀的傷害。


  還有一部分人,作為祈禱派分別去了兩個地方。一個是圓風地,他們跪在祖先的墳墓前祈福,長時間伏在地上身子都僵了,偷偷仰起脖頸活動活動筋骨,卻見到明晃晃的榕樹枝葉間,伸出了幾根粗黑的繩套!人們以為自己眼花了,忙推搡別人去看,結果大家都看得見,湊一起一數,一共十二條。


  老榕樹下伸出絞刑繩套的事,像雲的影子飛快的掠過了祥河村,在海邊祭拜海神的另一波祈禱派得知消息後,更加堅定的把頭磕進了柔軟的沙灘上。然而一切就像演戲一樣,他們麵前也出現了前所未見的異樣場景。


  最開始,海麵上冒出白色的氣體,比霧薄,比煙輕,一層一層升入海上兩米的空中消失了。人們盯著白氣暫停祭拜,困惑的嘀咕著。李勝仁也是祈禱派,他在人群中抬起頭,看到這一場景不由得後背發冷,那種感覺不亞於透過門縫看到了前來索命的冤死鬼。一個浪子撲上了岸,最前排的人個個哎呦叫喚起來,打著滾兒朝後撤退。


  “燙!燙!”那些人喊著,被海水碰到的身體部位搓掉一層皮似的紅腫。


  眾人一合計,鬧明白是這海水變得燙人,那白氣就是開水冒出的水蒸氣遇冷凝結的水滴。


  緊接著,在人們消化這個不可思議的事情間隙裏,海水咕嘟咕嘟的沸騰了。


  人群也沸騰了。他們像一群看見蛇籠被打開的老鼠,一窩蜂的往陸地深處跑去。


  “快看後麵!”奔跑的人群中,一個男人大喊著。


  人們跑到沙灘邊緣處的黃菜叢後覺得安全了,紛紛朝大海望去,翻滾著水泡的海麵上出現了一排水柱,共十二個根,每一根有十幾米高,旋轉著拔出海麵,很像龍吸水的景觀。一個複雜的聲音從那裏轟了過來。


  “給我十二個人。”


  這是一種疊加了很多音色的聲音,卻又不像不同音色的人的和聲,它通過無形的擴音器傳到了這裏,聽上去十分詭異。


  聲音撞擊進李勝仁的腦仁,他感到腦殼子底下嗡嗡作響。


  人群中有人嚇哭了,被風聲吞住,聽不出是大人還是孩。


  “給我十二個人。”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邊,和第一遍一樣,音色多樣卻毫無感情。


  人們在驚恐中承受著這匪夷所思的場麵,沒有人能做出任何舉動改變眼下的處境。不遠處的山坡上,沉寂了太久太久的會府鐵門終於打開了,那“哐”的一聲叩在了山下每一個人的心上。以袁碩為首,司責會全部素服,浩浩蕩蕩的朝山坡下走去。人們對他們的怨氣像海麵上的白汽一樣蒸發的無影無蹤,滿懷期待他們的保護與拯救。


  司責會一行共計二十人快步來到沙灘上,人們的目光一直鎖著他們,在他們臨近前早讓開了一條通行道路。


  “給我十二個人。”聲音隔段時間重複一次。


  袁碩等人穿過人群,直抵海邊,也站成一排,與十二根水柱對峙。袁碩鼓足中氣,用近似怒吼又不失風度的口氣道:“怒海不欺窮民,敢問您是何方神聖,為何如此刁難我苦海村?”


  聲音在本該響起的頻率點上消失了,十二根水柱安靜的翻滾了幾秒鍾後垮塌下去。海水不再沸騰,白氣也被風吹散了,寂靜像一塊敷了飛魂香的手帕捂在了大海上。


  片刻無聲。過了一會——


  怎麽消失了?

  安全了?

  什麽意思?

  這就結束了?

  夢壘還在嗎?

  ……


  一眾雜念在黃菜叢後瘋長,在最冒失的那個人開口前,一個足以吞掉整個祥河村的旋渦,不給任何人準備的時間,以一種征服一切的姿態,在海麵張開。白汽燃起,水泡炸裂。逆時針旋轉海洋旋渦重新沸騰起來。


  然而,更可怕的景象還在後麵。


  在司責會撤退的時候,旋渦深處又出現了巨大的聲音,和剛才多重音色的鬼魅之聲不同,這個聲音純粹到讓人一支耳朵便能辨認清楚,是孩童的哭喊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哭喊聲越來越多,越來越響,摻雜著含糊的“媽媽!媽媽”,像越過山頭的漫飛箭,鋪蓋地的襲來,逼得人們紛紛捂住耳朵。


  哭聲沒有停止,旋渦中又帶出了更龐大更具象的恐懼。它們像一座座海市蜃樓,在漩渦中搖擺,翻滾,由於過於巨大,海邊的人們看了好久才看出它們的輪廓,是一具具血肉模糊,布滿血泡的肉體。


  司責會退回到人群中,舉著同樣癡傻、恐懼的目光死耗著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肉體幻影慢慢的隱去,哭聲被海浪聲逐漸掩蓋,旋渦一圈圈的變。十二根龍吸水般的水柱重新站立起來。


  “給—我—十—二—個—人。”這一次,聲音一字一頓,仿佛話的人咬牙切齒,變得極不耐煩。


  旋渦驟然停下,然後朝反方向轉去。


  一圈,兩圈……


  巨大的旋渦像一個時鍾的輪盤,計算著時間。


  “給—我—十—二—個—人。”


  轉一圈,聲音出現一次。


  人群中的雜念再次瘋狂起來。


  是海祭!李勝仁心想,沒出來。


  它要十二個人!


  誰去啊?

  誰有罪誰去


  司責會有罪!

  ……


  有人在心裏盤算著讓司責會的人去當替罪羊,可沒有人真的動手把他們推出去。陶賢離奇失蹤的事後來成了李勝仁心髒上的良性腫瘤,在內心最深處,他坦然麵對自己的那片淨土上,他對陶賢抱有愧疚,但是沒到讓他自己把自己推進油鍋的份上。他也知道當下不會有人大義凜然的獻身,也不會有人逼迫別人獻祭。原因很簡單,他們沒在那條快被擠成紙片的船上,不是連針都插不進縫的絕望關頭,人性永遠有明哲保身的餘地。。


  “給我十二個人。”


  這句話到這裏就消失了,旋渦一下子瓦解,海麵動蕩了片刻恢複了平靜,白汽升入空中,水泡沉入海底,十二根水柱朝中間並攏成了一根,然後變變矮,幾乎縮成了一個成年人的高度時,水柱朝海邊移去。當它順著浪尖抵達沙灘後,在沙地上摔成了一片灰白色的泡沫。眾人的目光一直跟著它,當它消失後,他們意外的發現,從它摔散的地方開始,出現了一對對潮濕的腳印,在沙地上麵,一步一步的朝他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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