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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捕獵

  夜空裏好像藏著一個被割去舌頭的女人,濃鬱的夜色是她身上層層疊疊的黑紗,風從海麵升起,推開綿密的烏雲,齒色的圓月如同一顆肥碩的**躍然而出,月光傾瀉在翻騰的雲海上,順著幕垂落而下,又給她添了件褶襇勾著銀邊的裙擺。


  暗忖她正以海麵為鏡,梳妝打扮,時不時轉動灰色的瞳孔,瞄一眼海岸上男人們的動靜。


  海潮掐著點兒,在午夜時分湧進祥河村的碼頭。是碼頭,其實是在礁石海岸上掏開的一條條縱向的河道。大大的船隻偎在河道裏,斜著河岸一定的角度排成一排,俯瞰,像半把篦子,又像蜈蚣半身的觸角。


  悶熱潮濕的船艙裏,李勝仁側躺在床鋪上,壓著胳膊,傾聽上漲的潮水舔舐船底的涓涓聲。船艙外的夥計們已經做完了出海前的準備工作,正圍在發動機旁邊抽煙。發動機已經加滿了柴油,捕獲藍奇夫子(一種體型較大,長有堅硬外殼的哺乳動物)的漁網排好收在船舷下,三個大塑膠桶裏盛滿了燒過後晾晾的井水,閘盒、艙門全部修繕完畢,這一去就是半個月,幹糧也帶齊備了。


  這艘船上共有五名夥計,以上的工作由其中的四名完成,剩下那位隻需要在收網時出力就行。他的名字早被眾人爽嘴的外號甩到後山坡的垃圾堆裏了,以“淘二閑”開頭的話,才是指揮他的口令。


  “掏二閑”本名叫陶賢,他的父親陶本鏵是一位捕海蛇的藥師,五年前被人傳言拿捕海蛇當窗簾,遮擋“後覡”的真實身份,背地裏研究蛇毒和後覡傳信用的蛇皮紙。那時候的祥河村人人自危,“後覡”在他們眼中是瘟疫、死神的別稱,先不論真假,隻要被傳聞網住,就會被逮捕並推向圓木台,接受全村人的指責。但是在陶本鏵接受指責的前一,除了淘賢,陶家一家老都死在了飯桌上,桌子上擺著幾盤沒吃完的陽溝菜餡兒餃子。


  後人的論斷是:陶本鏵確實是後覡,因懼怕泄密,在餡料裏摻進了蛇毒,用死亡封住一家人的嘴,捍衛後覡的秘密。手段殘忍。次子陶賢或因食用較少逃過一劫。


  陶賢雖然沒死,但丟了半條命,精神恍惚,瘋瘋癲癲,話不全也聽不全,因排行老二,姓陶,單名一個賢字,被祥河村有頭腦的人聯係上了方言“掏二閑”一詞(意為癲癇、多動),沿用至今。


  人們還是對陶賢走了過場,然後給了個“常人”的身份。諷刺的是,“常人”是相對於“後覡”而言,可現在,在常人看來,患上腦疾的陶賢已經低常人一等,失去了被討伐的原動力,他們對他隻有不走心的同情和不過腦的調侃。


  在同情的庇護下,陶賢過起了吃百家飯的日子,他像一條卷著尾巴的大黃狗,在炊煙升過屋頂的時候,挨家挨戶的討要飯食,直到成年,被村中拿權的司責會派去李勝仁家當了夥計,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


  李勝仁花了一年的時間才矯正住他陰晴不定的情緒,采用的是直接又粗暴的方式——聽話,魚幹獎勵;不聽話,拳腳伺候。陶賢也是十分艱難的用殘存的本能穿過重重神經障礙,摸索出不挨打的規則,雙方才得以維持穩定的相處局麵。


  李勝仁爬出船艙,涼風吹拂著麵龐,讓他清醒了許多。遠處傳來粗野的吆喝夥計開工的聲音,什麽再等下去,潮要沒進你媽屁股門兒了。他朝夥計們使了個眼色,示意準備出發。夥計們全都站起來,猛地吸了最後一口煙,把亮著紅頭的煙蒂扔進河道裏,拉響了發動機。


  甲板上響起劇烈的震顫聲,像巨人的哮喘,在無聲的世界裏,怒放成一朵的冶豔的黑色薔薇。緊接著,河岸上陸續響起發動機的聲音,等到李勝仁的船隻駛出碼頭二三裏時,身後已是一片玫瑰的花園。


  風浪變得凶猛起來,被尖銳的船頭劈成兩股暗流,李勝仁帶著五個夥計和滿載而歸的憧憬出發了。


  前三風和日麗,萬裏無雲的空裸露著瓦藍的身體,任憑金色的陽光在它身上縱情馳騁,深褐色的大海平靜如智者舒展的額頭,僅在鐵皮船劃過的航線上,顯露出一絲絲可以忽略的紋路。這期間,船隊走走停停,有時候一歇就是半,一是休息發動機,二是發現了其它寶貝,停船捕撈。與海緊密相擁,像隻死死咬住嘴巴的大扇貝,腔體內,迷幻的光芒肆意的反射,朦朧之中,船上意氣風發的人們都在討論著這氣是個好兆頭雲雲。


  第四上午,他們抵達了捕撈藍奇夫子的海域。藍奇夫子很像披著鎧甲的海豚,每年進行兩次大規模遷徙,夏是從北向南。遷徙大軍還未進入視野,就能聽到一陣混著浪潮的尖鳴聲,朝聲音的方向望去,不久會看見海麵翻滾出一片白色的浪花,浪花間射出一股股水晶般耀眼的藍色光芒。從空中俯瞰,那是一條綴著藍寶石的白色絲綢,隨風優雅的飄散舒展。


  藍奇夫子通人性,它們把遷徙當成遊玩,一路唱著歡樂的歌,翻騰出水麵享受陽光的照耀和海浪的拍打,嬉戲著每一寸光陰。隻是,這種生物永遠不長記性,不會記得沿路固定的一帶有駐紮牢固,十分堅韌的龍筋網等著它們。


  李勝仁的船定好了位置,和禿雙福家的船一起沿東西方向拉開了長達十米的龍筋網。雙方固定好網麵,熄掉發動機,各自吆喝夥計們吃飯。


  李勝仁燉了一鍋大雜燴,有魚、蝦、扇貝和魷魚,他們拿出風幹的棒子麵餅,圍在一起大口吃起來。最後一台發動機熄火後,每個人的雙耳像卸掉了枷鎖般鬆快,又對突然的寂靜感到不適,耳蝸發堵,被一層若有似無的嗡鳴覆蓋著。船隻擺好了陣型,相離較遠,人們聽不見彼此的聲息,新夥計會感覺空曠的大海把船外的聲音全部吃掉了,幸好有一兩隻海鷗掠過甲板撂下幾聲清脆的鳴叫,證實了這種想象的荒唐和可笑。


  浪裏來去多年,李勝仁累計的經驗早就壓死了想象的神經,他夾起第一筷子梭魚腸子時就豎起了耳朵,諦聽北風裏的動靜。


  飯後兩個鍾頭,太陽從正當空向海平麵掉落了三分之一的路程時,一陣令人激動的鳴叫從北方海麵的盡頭傳了過來。


  大概除了新手和陶賢,所有人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並立刻行動起來,船長掌舵,最強壯的人把住船舷上龍筋網的轉軸,其他人抄起撈魚網,伏在船舷,準備單挑,一台台發動機重新咆哮起來。


  澎湃的浪花和瑰麗的藍色光芒越來越近,碎水晶般悅耳的鳴叫聲越來越響。藍白色絲綢在湧進船隊網羅前絲毫沒有減速,最前列的船隻受到了猛烈的衝擊,在海麵下拱起的龍筋網曳住兩艘船朝一點撞去,船長根據力度互相配合,如果能吃住衝力,則反向行駛,吃不住,就按以前的習慣,一前一後行駛,避免碰撞,隻是這樣會浪費掉船身大的捕獲麵積。船舷的壯漢則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住轉軸不滑脫。


  第一波藍奇夫子被成功截獲,漁船和龍筋網圍起的海域像沸騰了一般,翻滾著白茫茫,藍盈盈的水花。後麵的船隻也陸續遭受到獵物的衝撞,但幾乎所有的獵手都抵抗住了攻擊。


  李勝仁的船負責收網,對方船員跳上他們的船一起努力,李勝仁朝陶賢怒喝一聲,陶賢立即上前幫忙。


  十來個夥計齊聲呐喊,每一張臉都憋得像熟透的圓茄子,終於將大豐收的網兜提上了甲板。這一網藍奇夫子有海豚般大,從脖子到尾巴尖包裹著褐色的凹凸不平的硬殼,硬殼中間鑲嵌瑪瑙般藍色的顆粒,反射出晶瑩剔透的光芒。它們使勁甩動著尾巴掙紮,甲板上響出一片瓦礫滾動般的卡拉卡拉的聲音。


  由於頭部沒有硬殼保護,自然成了人類攻擊的要害。李勝仁已經走出駕駛室,拿著一把砸冰塊的木頭錘子來到躁動的漁網前,又準又狠的砸向藍奇夫子柔軟光滑的頭部,伴隨著尖銳的鳴叫,一條尾巴不再搖擺,外殼上藍色的粒粒珠光也一下子暗沉下去。


  眾人拿出各種家夥,有錘子,鐵鍋,木棍等等,圍著漁網大開殺戒。就在他們專心致誌的敲打時,誰也沒有注意到,一片黑雲正從南方的空吞噬而來。


  黑雲來勢洶洶,仿佛崩塌的黑色山體,從裂開的時空中傾覆下來,李勝仁等人抬頭時,雲雨已經壓到了船頭豎起的三角旗上。


  颶風緊隨其後,用超越人類想象的瘋狂速度,在海麵卷起浩大的旋渦,所有船隻在風雨的撕咬中旋轉起來,人類的哭嚎和藍奇夫子的哀鳴混在一起,分辨不清。一條條閃電從低矮的雲層中落下,像死掉的巨龍墜入海裏,爆出一灘灘朝四麵輻射的枝形筋脈。厚重的雲層越來越低,重壓之下的風暴也越來越緊,船隻一艘接一艘的分崩離析,聽不見,也看不見人的蹤影。


  李勝仁抱住船舷的雙臂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他思維的神經在風暴中一根根斷掉,最後僅剩一條——他知道自己還沒死。


  眼前一片漆黑,風雨的聲音在身後悄然遠去,他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再逐漸恢複,良久,他睜開了眼睛。


  一片溫潤的粉紅色。


  再細看,是空。空露著玉粉色處子般的肌膚,大片奇形怪狀的晚霞散發出紫色和橙紅色輝光。大海平靜的像一塊光滑的瑰石,倒映著暖色係的空。他站在船上,他的船站在了固體般的海麵上。


  五個夥計立在船頭,和他一樣,納罕的打量著這突然出現的奇異場景,李勝仁的視線越過他們,發現前方立著兩塊假山般的石頭。石頭逐漸變大,他才發現原來船在緩緩的向前行駛。


  幾個人麵麵相覷,誰也不話,誰也不出話,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種規則般的默契約束著他們。


  船幽幽的向前走,駛入了兩座高大的石山之中。兩座石山看上去很對稱,麵向船體的一側呈三角形,表麵十分平整,好像是一座整山被劈成兩半。每一座有三十來米高,山體是灰色的鱗狀岩石。


  船在石山夾出的海路中間地帶停了下來,一個幽幽的聲音毫無征兆的浮出水麵,在山間回蕩。


  “給我留下一個人。”


  聲音聽不出男女老幼,男女老幼哪一種又都像,仿佛四種生命的聲帶同時振動,疊加出了這種詭異的腔調。


  “給我留下一個人。”


  四個夥計嚇得跑到李勝仁身邊,陶賢瞪著眼,看見大家跑過去,他也跑過去。


  “你誰?”李勝仁拿起木頭錘子,壯著膽子。


  “我是李勝仁。給我留下一個人。”


  李勝仁回頭看看大夥,他們和他的表情一樣,不可思議。


  “咕嚕!咕嚕!”船舷一側,水麵冒出兩個大水泡,隨之飄起一陣白霧,很快白霧從海麵大範圍蒸發起來,咕嚕聲一串串響起,李勝仁朝船幫外一看,大驚失色。


  海水沸騰了。


  “給我留下一個人。”


  “開發動機。”下完令,他衝進了駕駛室。


  兩個頭腦清醒的夥計立即去拉響發動機,噠噠噠的機器聲在山體間回蕩的更加震耳,卻讓他們感到十分安全。


  李勝仁握緊船舵,用山體做參照,盯住船頭,在心底搗蒜似的默念著“快點快點快點……”卻無奈的發現船隻紋絲未動。


  他放聲咒罵,狠狠的拍打、扭動船舵,眼裏擠出絕望的淚花,一抬頭,視線穿過玻璃窗,意外的發現山體動了!


  希望像架起的紙牌屋,僅僅維持了一秒中,就被狂風卷垮,散落的到處都是——兩座山體在朝中間靠攏,而他們的船隻像釘在了菜板上。


  夥計們在大喊大叫,下意識往船邊跑去,剛一邁腿便被沸騰的海水逼退回來。一個夥計把失控的陶賢拉回甲板,陶賢的腿已經沒入了海裏,被拉上來時燙的全是血泡。


  可是兩座山體在合攏。船上的人隻有兩個選擇,要麽被燙死,要麽被擠死。


  理智在絕望的選擇中逐漸崩潰。


  “給我留下一個人。”


  船頭沸騰的水麵忽然匯成一張巨大的張著嘴的人臉,騰空飛離船板一米的高度,又墜落回海裏,掀起一陣浪花。


  “給我留下一個人。”


  張著大嘴的人臉又出現在別的地方,聲音同時響起。


  “給我留下一個人。”


  “給我留下一個人。”


  “給我留下一個人。”


  海麵的人臉越來越多,不停的在船周圍出現,消失,每出現一次,會同時伴隨著那個詭異腔調的聲音。


  “他要一個人!”一個夥計大喊。


  山體越來越近,陰影壓住了甲板。


  “這是海祭啊!”又有一個人恍然大悟道。


  船隻被山體鉗住了,哢嚓一聲,木頭的船幫被夾碎了。


  “給他!”


  鐵皮船身開始變形,並發出一種悠長的金屬抖動的聲音。


  “要不都得死。”


  船越來越細。


  李勝仁站在駕駛室,看著船頭前方,空間不多地方冒出一張張要人的嘴巴。他收回目光,看見一言不發,同樣看著嘴巴的陶賢。


  他衝出駕駛室,一把將陶賢推出船頭。


  沸騰的海水淹沒了陶賢,他幾乎沒有過多掙紮,在滾水裏翻了個身,蹬了兩下腿,臉朝下一動不動了。


  李勝仁靜靜的等待著死神離開的跡象,然而,金屬抖動的聲音變得更加淒厲,甲板像引爆了地雷般處處爆裂開,巨大的山體像死神合並的手掌將他們壓在一片黑暗中。


  李勝仁猛地睜開眼睛,藍盈盈的光芒刺痛了他視覺神經。他冷靜下來後,發現自己正癱坐在甲板上,渾身濕透,眼前漁網散開,藍奇夫子的屍體隨處散落著,其他幾個夥計也躺在甲板上,每個人都成了落湯雞。


  他站起來,看著遠方的船隻,已經七零八落的散在大海上,集中捕獵時的隊形潰不成軍,往西邊望去,一片黑色的雲海正悄然撤退,像逃離的鬼怪,甩動著黑色的長袍。


  他們剛剛經曆了一場風暴,他看著一片狼藉的甲板,卻感到十分的慰藉,雖然損失慘淡,但海水沒有沸騰,他們也沒有被石山夾死。


  他喊著夥計們的名字,走過去把他們一個一個拉起來。四個夥計站起來,來到發動機旁,用劫後餘生的激動口吻訴剛才風暴的可怕,這時,李勝仁從船後麵繞了一圈回來。


  “掏二閑呢?”


  他和一個夥計互相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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