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滋暗長
“醒了?”謝衍見他恢複意識, 輸送靈力的手才放開他的腕部。
“我這是……”殷無極猛然起身,卻覺得一陣眩暈。他抬起手撐住額,回憶起自己當時的狂躁之感, 心中重重一沉。
謝衍見他身體忽冷忽熱,夢中神色不安定,心下明白大半。
於是在他昏迷的這幾日, 他沒有從徒弟床前離開一刻, 持續不斷地用清正溫和的靈氣壓製他體內的邪, 總算等到他醒來。
謝衍溫聲道:“夢魘很重?”
“夢裏黑沉沉的, 到處都是荒蕪, 走不到盡頭。”殷無極看了他一眼, 低垂下眼眸, 輕聲道:“我夢見師尊說我殘忍暴戾,不配做你的徒弟……我想跪下來求你,你不肯認我,然後把我釘在誅仙台上。我無論怎麽掙脫,都掙脫不了。”
“所以你的心魔,就是我逐你出師門?”
殷無極不做聲,隻是遲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做錯了事的小獸,看上去可憐極了。
那哀慟的一眼, 顯然是被夢境影響, 真的傷心了。
謝衍氣笑了,他衣不解帶地照顧他七天七夜, 他醒來後反倒給他背了個大鍋。
當真是好。
“殷別崖, 我待你如何, 你心裏不清楚?”謝衍鳳眸一眯, 眼底仿佛掩映著幽深的怒意。但他看了一眼麵色蒼白的徒弟,歎道:“罷了,心魔影響,我懶得與你計較。”
“師尊待我極好。”殷無極眸子一斂,慢慢道:“隻是越重視的事情,越覺得怕。”
“若是師尊不肯要我了,那種痛不欲生的滋味……”他輕笑,卻顯得有些慘然:“我不想再嚐,不如殺了我來的幹脆。”
他並非無的放矢,而是心中隱有憂慮。
那心魔非比尋常,即使隻是有些萌芽,卻極難對付。
這小子,慣會說這些扮可憐的話。
可他偏偏吃這套,一見他這模樣,就忍不住心軟。
“你不過是修煉走岔,加上提前出關,一時未守住本心,才被心魔尋到空隙。心魔這東西,可大可小,修仙者因心魔墮魔才是少數,不必太過緊張。”
謝衍修行順風順水,從未有過心魔,但他理論知識豐富,挑出幾個應對方法對他細講:“你昏迷七日,怕是因為它還沒有散盡,在夢裏尋找你的空隙,這幾日你白天照常修煉,夜裏來我這裏睡,若是心魔入侵,我有辦法。”
殷無極渾身一僵。
去他那裏睡,意思難道是……
“師徒抵足而眠而已,你少年時期隨我走遍天下,可沒這麽多講究。”謝衍見他抗拒,以為他還分不清幻夢現實,輕哼一聲,道:“難道,你還因為做了噩夢,對為師有抗拒不成?”
殷無極的抗拒,卻非謝衍所想。
他隻覺得一股邪火在體內流竄,仿佛燎遍他的靈脈,可那股渴望又讓他輕喘一聲,隻覺謝衍周身靈氣溫涼柔和,誘人的很。
他眼眸一深,見謝衍微側頭時,露出一段優美的頸項,更是覺得白皙柔軟,想要用唇齒吸吮,飲一口淡青血管下的奔流的鮮血。
可謝衍向來說一不二,殷無極隻得點頭,道:“勞煩師尊。”
他卻暗自抓緊了自己心口處的布料,低垂眼眸,不知在想什麽。
起初隻是有些心慌。修煉之中,要過心魔這道坎其實是很尋常的事情,之前的心魔也被他皆數斬去。他並不認為自己會栽在上麵。
謝衍瞞著他去赴約,他其實沒覺得什麽,他畢竟是徒弟又不是道侶,謝衍不需要事事向他報備。畢竟他的強勢,誰也沒有殷無極知道的深。但是在知道他赴約的對象竟是芳華夫人時,一切都變了味道。
芳華夫人豔名遠揚,出了名的喜歡與英俊男子春風一度。
偏生又是成名已久的大乘修士,就算是謝衍,遇上也需要敬上三分。
他在塵世摸爬滾打這麽多年,男歡女愛見識過許多,偏偏就是沒辦法把情.欲一事與猶如臨江之仙的謝衍聯係在一起。
光是一想,他就覺得氣血逆流,渾身冰涼。
心神不寧,心魔趁虛而入,這哪裏還能閉關。
於是他拿了劍就走,追蹤千裏。芳華夫人的勢力範圍廣,光是找地方,他就找了一個月。修真不知時歲,他卻過得極是煎熬,三十餘日夜,夜夜不寐,隻聽到耳畔的回聲越來越大,啃噬心髒的惡念把心魔養的越發膨脹。
他好似一頭困獸,不知出路,隻能橫衝直撞。謝衍越是溫柔相待,他越是痛苦不堪,不知那股戰栗的破壞欲從何而來。
偏又要克製自己,當回他溫良恭儉讓的徒弟。
殷無極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懊惱地想。
這簡直是折磨。
*
修行至高深,已然可以不食不眠。但是不少人還無法戒絕口腹之欲,於是靈獸肉與靈果烹製食物十分流行。不睡並不會影響體力,但是適當休憩可以養足精神,大多修仙者,到底曾經是凡人。
明月含霜,夜色已深。
謝衍關了窗,把夜風擋在竹簾之外,手中護著一盞燭燈,看著躺在床上,脊背挺直的像一把利劍的徒弟,輕笑:“睡不著?”
不等他回答,謝衍又道:“放心睡,陣法我已布好,若是心魔現形奪舍,我自有方法處理。若是不現身,便如往常一樣,明日幫我打牌匾。”
殷無極的眼睫顫了顫,沒作答,擺在腹部的手沒那麽僵硬。
“過去些。”謝衍推了推他的肩膀,同樣也上了榻。
“太擠了。”殷無極手長腳長,往旁邊挪了挪,然後給謝衍留出了一個人的位置,自己卻是側過身靠在枕上,鴉羽一樣的發散了一枕。他想了想,道:“明日先幫師尊打張床吧,正好千年黃梨木還夠。”
“先湊合一下。”謝衍向來講究,對他主動攬活自然不會拒絕。他取了發帶,看著徒弟勻了半邊被褥過來,似笑非笑:“另一張被子呢?”
“沒有看見。”殷無極自自然然地道。
謝衍看了一眼牆角,那裏有一縷黑灰。於是他含著笑道:“小時候這不敢那不敢的,現在倒是學會賣乖了。”
“師尊從前顯得太高不可攀,像是鏡花水月一般,伸手一撈,就要散了。”殷無極直起身,替他除下外衣,聲音輕柔:“處的時日久了,才覺得師尊待我如師如長,如親如友,原來是這般近在咫尺的,自然膽子肥了。”
“我少時離家尋仙,親緣淺薄。”謝衍道:“倏忽百年,再回家時,驚覺他們已成黃土。於是便知,世上從無恒久之物,雖與天下英豪結交,卻又刻意保持距離,須知天行有常,若因好友死亡而不甘,便極易觸犯天道規則,增一壽數,添一因果。”
所以他總是與人相交泛泛。
世人敬他,愛他,畏他,卻無人知他。
但是殷無極是例外。
謝衍點到為止,見殷無極目光盈盈,那張風流多情的麵容,不似那日的邪,而是如雲消雪霽,端正平和,於是唇畔帶笑,道:“好了,別多想,睡吧。心魔狡猾,你越是想著,越是不成。”
他儼然是打算長期守著,直到把他心魔揪住除掉前,都與他共處一室了。
殷無極眸色一深,見他熄了燈躺下,從容自然的很。
謝衍心無雜念。
而他卻沒法問心無愧。
於是他低眸,在黑暗中,唇角慢慢勾起一個緋麗的弧度,道:“好。”
心魔的確狡猾。謝衍陪在他的身側,布好清淨陣守株待兔,卻是一夜無事。
反倒是殷無極,平日裏獨來獨往,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卻不想長大了還這麽粘人,半夜睡迷糊了還往他身側湊。他的體溫天生炙熱,把人往懷裏一攬,便是天然的暖爐。
謝衍見他找到了安全感,於是也沒叫醒他。
他眉眼彎彎,神色舒緩。
一夜無夢。
殷無極很久沒睡的這麽沉了,謝衍的氣息對他來說,是安全的代名詞。
可他剛醒來卻發現有些不對,笑容一僵。他視線從上到下,看見自己手臂環在師尊的腰間,像是攬住抱枕一般,抓著他不放,呼吸咫尺之間,是他白皙的脖頸,那引動他渴望的線條,隻要一低頭就能啃噬到。
謝衍還睡著,雙眸輕闔,如靜水流深。
他先是意識到逾越,像是被冷水從頭潑到尾,又隻覺一股邪火從下腹往天靈蓋上竄,繃緊了身體,連大氣都不敢出。
要遭。
殷無極咬緊了牙關,卻也掩蓋不住急促的心跳。他本就年輕氣盛,火燒著了他的眼眸,讓他黑眸中染上濃深靡麗的緋影。
他的手還扣在他的腰間,將他攏在懷裏,親密無間。殷無極低頭,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流水般的黑發,於是他猛地一怔,大氣也不敢出。
“太近了。”他心裏想著,於是狼狽不堪地轉開眼,緊繃著腰腿,壓抑不住的衝動讓他心跳加快,連呼吸都沉濁了幾分。
“醒了就去早課。”就算他沒鬧出什麽動靜,心音跳那麽快,謝衍還是被他吵醒了。一貫有起床氣的天問先生沒好氣地道:“平白無故的,激動什麽勁,吵人得很。”
“昨夜睡相不好,擾了師尊清淨,一時懊悔。”殷無極的聲音帶著沙沙的啞,語氣溫良,卻顯得沒那麽平靜。
“無妨。”謝衍眼皮一闔,顯然不想理他。除卻粘人了些,孩子氣了些,他又沒什麽冒犯的舉動,謝衍也不當回事,淡淡道:“既然昨夜無事,自行去吧。”
“師尊再睡會,弟子告退。”殷無極放開他,然後給他蓋了被子,輕手輕腳地下床披衣。也多虧謝衍起床氣沒理他,他才得以披衣藏住自己的反應。
年輕男人晨起時會有欲望,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何況他體熱屬火,就算是謝衍發現,也不過打趣他幾句,不會往深了想。
無他,隻因為他們實在是太熟悉了。
修界中雖有男子結為道侶,但師徒有私卻是禁忌。謝衍既是師父,又長他一輪,他是決然想不到會有別的可能。
但殷無極知道,他問心有愧。
他連劍也未拿,踏出屋子,直奔後山寒潭,意圖澆熄自己身上的無名火。在凍透肌骨的寒水中,他虛張手指,似乎指尖還有那溫熱的觸感,喉頭一滾,明明是極其甜美的滋味,他卻搖搖欲墜,如臨深淵。
他想起自己將對謝衍出言不遜之人一劍穿喉的模樣,那時的他,隻覺師尊是高天明月,無人可以玷汙他白璧無瑕的名聲。
他合該是天底下最清絕的仙人。
世人應當敬他愛他,對他有非分之想簡直是不可饒恕的大錯,他絕不允許。
可時至今日,他發現自己亦然犯了錯。
他對最親最愛的師尊,有了那般肮髒的非分之想。
他慘然一笑,黑發浸在流水裏,有些絕望地闔上眼眸,心裏想:“三百年了,我仍然沒有如他所願,成為真正的君子。”
他把持著通往他的路,受人羨慕,表麵大公無私,實則監守自盜。
這麽一想,他與那些卑劣之人,又有什麽區別呢。
他隱秘的幻想,更為不堪,更為惡劣。他一閉眼,想到的盡是些大逆不道的事情,讓他喉頭焦渴,想要把他握在掌中,又自我厭憎到想一刀殺了自己。
殷無極隻覺渾身的火都在翻湧,欲望壓下去後,他便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寒潭,隨意蒸幹身上的水,向著鍛造坊走去。
他平日一心想著變強,所以很少把精力放在這類小道上,無非是見師尊收了禮物開心,才勉勉強強開爐煉上些東西。
就是這般消極的煉法,他每次開爐,出的東西必是精品。
這是刻在骨子裏的天賦。
微茫山乃是洞天福地,各種礦藏資源儲備豐富。鍛造坊依山體而建,因為有炎晶礦藏,所以溫度比外麵還高上幾分。
殷無極開了爐,五指一展,便投了火種。
火焰燃起,平日是純正的紅,此時他神色不對,焰中卻摻雜著一抹黑。那純淨中的一絲雜色,如同白璧微瑕,刺目至極。
“嗬,心魔。”殷無極看了半晌那火焰,倏爾笑了,唇邊勾起的弧度,有種奇異的邪。而那深紅中摻雜的一抹漆黑,照的他眼眸深深,如同鬼魅。
工坊裏的天材地寶堆積成山,都是謝衍這些年收集來建造宗門的。儒宗的圖紙已經畫好,十景,便是構成護山大陣的關鍵。
但要造起來,少說也要個幾十年,上百年。
他之前未盡全力,隻是覺得,想要和師尊兩個人一起,在微茫山再呆的久些。三百年,於他來說還是太少,一點兒也不夠。
“太近了……”殷無極用靈力覆在刻刀上,將一段千年黃梨木雕刻成應該的模樣,手中變了一個印,用並不會灼人的火淬了一遍材料,置入爐內。
他走著神,卻聽到耳畔心魔的低語。他獨自一人時,那愛.欲生出的魔鬼便尋到了空隙,對他道:“宗門會分走他的注意力,等到他廣收弟子,成為宗主,他還會這般關心你,愛護你嗎?”
“閉嘴。”殷無極一嗤,“他說如果我不願意,他就不收弟子了。”
然後猛然驚覺,他竟然是著了心魔的道,與他說起話來。
心魔吃吃一笑,道:“那是他把你當孩子哄呢。”又道:“你可知道,謝衍那般清高的人,對男人來說,是摘不到的高嶺之花,也是欲罷不能的毒。”然後它淬了毒的嘴又張開了,怪笑著,赤.裸.裸地點進了他內心深處。“你難道就不想把他永遠困在身邊,玷汙他,折磨他,讓他為你哭,為你笑嗎。”
“……閉嘴。”殷無極咬牙切齒,若不是心魔無形無蹤,他又擺脫不得,便就一劍刺去了。
就算這樣,他拿著精鐵礦的手也是一抖,低頭時,有妖異詭譎的一抹緋於眸中彌漫開,他卻渾然不覺,道:“他是我的師尊,我自然要敬他愛他護他,若我是那個會傷害他的人……”玄衣青年薄唇微啟,淡笑道:“那我便是自戕,也絕不讓他為難。”
他自以為在與心魔對話,這樣神經質地在爐火前自言自語的樣子,古怪至極。
而尋來的謝衍,本想來看看他的進度,卻剛巧聽到了他最後一句話,登時勃然大怒。
自戕。
他敢!
“殷別崖!”他從未生過這麽大的氣,負著手走來時,聲音冷的都要掉渣。爐火漸明,發出劈啪的響聲,謝衍疾言厲色道:“給我跪下。”
殷無極脊背僵住,眼眸一闔,立刻就麻利地跪下了。
“我把你養這麽大,就是為了讓你自戕的?”他用扇子輕敲手心,慍怒至極,冷聲道:“就算天下人都死光了,你也得給我活著!”
※※※※※※※※※※※※※※※※※※※※
嗯終於寫到情竇初開了。
但是不行喔你們是師徒哦!這是禁斷會被天下人唾罵的!
何況謝衍的名聲非常好,殷無極要是擅動,就等於拖著他師尊下地獄,就算是再膽大,他一點也不敢說。
師尊為了幫他抓心魔,怕他睡不著精神衰弱,都天天陪著他,這是什麽天下獨一份的待遇。但是對年輕的帝尊來說簡直是折磨……
殷無極對維護師尊有種本能的執著,即使這個危險是自己,他也瘋到要抹殺。他前半生被師尊撿走,朝夕相伴,可以說他修煉,學習,獲得力量,都是為了謝衍而活的。最怕的就是謝衍不要他。
謝先生早年也是隻有一個徒弟相伴相知,傾注很多心血,所以別崖一說“自戕”他就氣瘋了,我這麽費心費力地養你你就這麽對我。
他說的氣話“就算天下人都死光了,你也得給我活著!”也是真的。他可以為天下人而死,但是殷無極不可以。就算他的存在會威脅到天下人,謝衍也隻會把他關起來,絕不可能下手殺他……
於是就有了九幽大獄√感謝在2020-08-17 14:26:12~2020-08-19 15:55: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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