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如夢
“風住塵香花已盡, 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
人間四月芳菲盡,琵琶聲停,琴聲止歇。
雕欄畫舫蕩起清波,靠岸停歇。天色漸明, 昨夜燈火隻餘下零星, 博山爐中沉水香燒成了灰, 除卻幽幽琴聲外, 俱是寂靜。
洞庭清風拂麵, 坐在窗前的書生卻與這人間富貴格格不入。
他墨發白衣,神色淡然無波, 指尖執著白玉杯,上好的美酒仿佛也不能讓他醉倒瑤池。他隻是隔著簾幕聽琴,卻像是身不染塵的神仙, 誤墮這繁華人間。
“奴家的琴聲莫不是入不得先生的耳?”盛裝女子眉心一點花鈿,白膚朱唇, 鬢發如雲,眼似清波。她跪坐在琴台之前,柔白的脖頸繃成柔美的弧度, 宮裝的胸口開的很低,隻要一俯身,便能看到一片白晃晃的起伏。
女子手指撥弄琴弦, 抬眼時含情帶媚,“先生又走神了。”
“芳華夫人琴聲婉轉動聽。”謝衍似乎在想什麽,被喚了名字才抬起眼,淡淡然地讚了一句。“一月之期已至, 夫人肯給衍消息了?”
“自不會假, 奴會將消息雙手奉上。”
芳華夫人一笑, 暗地裏咬牙。心道,就算是媚眼拋給瞎子看,快一個月的勾引,又是琴棋書畫,又是美婢如雲,就算是佛門修士,也該七情起伏,六根不淨了。
怎麽這追求風雅的書生,卻比苦行僧還難以打動。
真是奇哉怪哉。
她的笑容卻嫵媚大方,微笑道:“謝先生若是有意,不如去我合歡宮做客?宮中姐妹仰慕先生已久了……”
她秀眉一挑,柔媚的丹鳳眼仿佛流轉波光,拋出一個世上男人都不會拒絕的餌,道:“以先生的人品修為,宮中姐妹怕是歡喜得很,屆時爭相與先生雙修,豈不美妙?”
溫柔鄉,銷魂窟,齊人之福。
如此誘人的邀請,隻要他是個男人,不信他不動心。
“承蒙夫人錯愛……”謝衍不動聲色,神情毫無破綻。“最難消受美人恩,衍……”他剛打算措辭回絕,卻不料畫舫外一陣騷動,砰砰幾聲,便是什麽鈍器擊中人體,發出竟重物落地的沉悶之聲。
“什麽人?你不能進去——”
“讓開!”青年的聲音悅耳低沉,卻透著一股煞意。
無論怎麽撩撥,都顯得如深潭靜水的謝衍,臉色第一次變了。
芳華夫人蹙眉,抬手招來侍女出去迎戰,恨恨道:“什麽人,這般不要命,敢闖我的地盤?”她抬起手看了看指尖蔻丹,冷聲道:“殺了。”
謝衍沉默了一下,出聲道:“且慢。”
他出聲時,來人已至門口,抬腳一踹。
雕花的紫檀木門從中間裂為兩半,倒下時發出重重一聲悶響。
謝衍微微闔目,那喜怒不形於色的麵具崩的差不多了,顯出幾分不忍麵對現實的神色,甚至,還帶有幾分心虛。
青年人似是一把出鞘的劍,又像是裹挾著昂然的怒火,著一身玄底鎏金滾邊長袍,行止之間仿佛有碎金流動,腰身被暗紋錦帶勾勒的挺拔如鬆柏,即使隔著一層屏風,依舊能夠看出他無雙的風華。
而他闖進室內,腳步卻放慢了,似乎在壓抑著什麽恐怖的情緒。屏風隔斷了空間,影子透過仕女圖落在室內,卻讓人脊背一陣發涼。
而這蕭蕭的冷意,不止因為他攜著的滿身殺氣。芳華夫人雙手間已經纏上密密麻麻的琴弦,布滿了這偌大室內,即使隔著屏風看不見來者的臉,但她隻要勾一勾手指,便能將這擅闖之人撕成碎片。
“小郎君止步,奴還有客人要招待。”酥麻惑人的嗓音如同妖精一般,女子吃吃一笑:“若是破壞了奴的一夜良宵,想要出這個門,恐怕就沒那麽容易了。”
“哦?客人?”那來者低笑一聲,語氣聽不出慍色,卻是透著森森的冷。
“芳華夫人,請手下留情。”謝衍見她當真要出手,出聲打斷,藏於袖擺之下的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仿佛在掩飾自己的情緒。“徒弟性情頑劣,衍管束不當,見笑了。”
那黑衣佩劍的青年從屏風後走出來,卻似乎沒有把漫天的銀線當回事,自顧自地撩開珠簾,緊接著,他那張俊美的臉便映入在場之人的眼簾。
芳華夫人也倒抽一口涼氣。
她是個顏狗,卻沒想到這擅闖者竟然有這麽一張俊美的臉,於是手下一軟,原本的憤怒也就不剩幾分,心想還好沒手快。
“小郎君是來找謝先生的嗎?”美人輕撫雲鬢,妖嬈地站起身來,步搖一晃一晃,明豔動人。她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還向著男人和顏悅色地笑了笑:“來者是客,不如坐一坐?我與謝先生秉燭夜話,正聊到興起呢。”
謝衍端著酒的手一抖,差點沒撒了。
他隻是來打個賭,順便聽個曲兒,怎麽被她一修飾,就像是有奸.情一樣。
謝衍隻說要與舊友聚聚,便離去了約莫一個月。殷無極本不覺有他,卻隻覺他似乎情緒不對,又在下山時見到本該與師尊飲酒閑談的名士,想起謝衍幾乎從不欺瞞他,以為他出了什麽事,才風塵仆仆,根本就沒合過眼,一路追蹤至此。
卻沒想到,這整個畫舫就是個盤絲洞。合歡宮女修如妖精般纏著男子索取精氣,情香繚繞,荒唐靡亂,讓他額頭青筋直蹦。
“師尊,您騙我去赴前輩酒約,便是來眠花宿柳的,好生風流啊。”他刻意咬重了“您”這個敬稱,卻顯得分外陰陽怪氣。
他一路上做了好些心理建設,但是踹門的時候還是沒忍住,眼睛都紅了。他費了好些勁才把燒成一片火的心緒壓下去,於是幾步的距離,卻走的遲緩至極。待他撩了珠簾,仔仔細細地打量謝衍,見他好端端的,如端坐瑤台的仙人,仍然是透著一股仙氣兒,不像是荒唐縱欲過,才隱約鬆口氣。
“小郎君這就不解風情了。”芳華夫人淡淡一笑,道:“既然是男人,尋歡作樂又不是什麽稀奇事兒。”她掩唇一笑,調侃道:“小郎君這興師問罪的模樣,與其說是尋師尊,不如說像是俗世裏的大婦上門抓.奸呢。”
媽的,雷點蹦迪。
殷無極麵無表情,心裏很卻很想把這笑的花枝亂顫的女修給一劍劈死。
但是他還有些理智,知道能讓謝衍與之敘話的,至少都是老妖怪、老祖宗級別,他師尊沒動手,也容不得他冒犯前輩。
“別崖。”謝衍輕咳一聲,出聲安撫徒弟道:“我與芳華夫人有個賭約……”
“為什麽瞞著我。”殷無極沉默了一下,嗓音沙啞道:“師尊從來不騙我,這次離山快一個月,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謝衍看他雙目裏有些血絲,麵帶疲憊,知道是把他給急壞了。
於是他歎了口氣,道:“是我之過。”又微微側眸,看向芳華夫人,征詢道:“夫人送予衍的消息……”
“合歡宮從不強求,謝先生既然無心,便罷了。”換個人她當然願意“強求”一下,但是麵前可是天問先生謝衍,最前途無量的修士,她到底還是要命的。
芳華夫人掃了一眼殷無極,輕笑道:“您向奴求萬劍塚的消息,莫不是為了這位小郎君?”
謝衍輕咳一聲,似乎不欲讓她點破。
“山海劍已是天下至寶,可不巧,千年一開的萬劍塚裏剛好有一把上古凶劍與之齊名……”芳華夫人挑唇一笑,“呀,奴家多話了,瞧這張嘴。”
“何年何月何地?”謝衍不是不願算,而是天道有常,他想要幫徒弟謀取無涯劍,這便對他是很重要的信息,若是卜算,不僅得不到答案,反倒有可能自傷。偏生這消息,知道之人又不多,合歡宮主芳華夫人恰恰是其中之一。
她曾與隕落的劍魔是道侶,卻又不修劍。這消息與她無用,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以上次開啟時間推算,到明年的六月初六,剛好是一千年。隻要去劍穀稍待,時機一到,萬劍塚便會開啟。”芳華夫人執起小扇,起身之時,身上的嬌媚之氣一掃,卻顯出幾分高階修士的雍容尊貴。
她的神色倏然冷淡下來,似乎有幾分厭倦,道:“亡夫已逝千年,便是去取這無涯劍,再未歸來,先生可想好了,凶劍雖好,卻是吃人的主兒,這小郎君年紀輕輕修為便如此高,若是隕落在那個鬼地方,就太可惜了。”
“芳華夫人的提醒,衍記住了。”謝衍淡淡一笑:“此劍與他有緣,若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隨便你吧。”芳華夫人卻是緩緩往外走,聲音漸遠了:“難得遇到了英俊的男子,不能掠去宮裏,可惜、可惜!”
待芳華夫人走遠,杵在他身側的殷無極這才從怔忪中緩過來,神色複雜地看著他,道:“你是為了幫我打探萬劍塚的消息,才來打賭?”
“扶我一把。”謝衍沒答話,揉著太陽穴,隻覺神經在突突直跳。他那端的高高在上的姿態維持不住了,輕輕吐出一口氣,麵色蒼白,冷汗涔涔。
“你賭了什麽?”
“別提了。”謝衍心裏有氣,掃他一眼,不開心道:“本來的內容是聽她一個月的琴,若是守住道心,便算我贏。”
“芳華夫人看家本領便是魔音,師尊你……”簡直是自虐啊。
“誰知道她除卻琴音,什麽琵琶笙簫玉笛都輪了一個遍,還把編鍾搬了過來,唱了一個月的曲兒。”謝衍想起這一個多月的魔音穿腦,隻覺得自己犧牲太大了,“她的曲藝水平極高,最擅迷惑人心,引動七情……”
他為了和芳華夫人硬剛,是實打實地扛了過來。
甚至為了不示弱,他裝了整整一個月的氣定神閑,甚至讓芳華夫人認為他有底牌,足以不被影響。
殷無極很少見到謝衍吃虧,他向來是仙風道骨,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樣子,被他周身的神仙氣度震懾的人數不勝數,被他教訓了還感激涕零替他數錢,修界處處是他的傳說。
可現在,他修眉微蹙,麵色蒼白,眸底七情淩亂,唇卻顯出些淡紅,不染纖塵的白衣都壓不住這份七情翻湧的豔色。他一身清絕氣息端不住,散了幹淨,輕喘著倚在他身上,雙目微闔,道:“先回微茫山。”
“好。”殷無極掃了一眼這奢靡的花船,也知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一抿唇,將手中捏著的核舟向窗外一擲,核舟淩空懸停。
殷無極想扶他起來,謝衍長袖一拂,將酒盞和燭台掃落在地,卻沒動。
他神色頗有幾分尷尬,低低道:“站不起來。”
殷無極握著他肩的手微微一緊:“怎麽回事?”
“氣血逆流,我把靈脈封了,暫時沒知覺。”所以在殷無極闖進來時,他也隻是數次出言製止,若是擅自動用靈力,隻會暴露自己已是強弩之末的狀態。
“哼,那個女人……”把他師尊勾引到這種地方的仇還沒算呢,殷無極微微眯起眸子,輕哼一聲。
他與殷無極已經做了幾百年師徒,順順當當地進入了渡劫期,成了最年輕的渡劫修士。修仙界嫉妒的眼睛都紅了,看他不爽,或是要試他水平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大乘期修士芳華夫人也不能免俗。
就算他修為略高出一截,但是芳華夫人又怎麽是好對付的呢。
當然,如此禮遇也是因為不想與他交惡,若是換一個修為略低些的,恐怕合歡宮就不會給出這樣座上賓的待遇,而是直接掠去宮裏了。
謝衍緩了一緩,打算自己扶著桌子站起身。
年輕的男人卻長臂一攬,穿過他的肋下和腿彎,輕輕鬆鬆地將他橫抱起來,低聲道:“師尊,冒犯了。”
謝衍對他沒有防備,又是渾身酥麻,結果就是被抱了個滿懷。袖擺與衣擺垂下時,還在風中微微搖晃,青年卻踏上窗戶,直接踩著窗台踏進了核舟之中。
“小兔崽子,出息了啊?”謝衍眸子一冷,氣笑了。
這姿勢太丟臉,若是被人看到他的一世清名就完了。
“既然講究這個,就別赴約。被人知道你在芳華夫人的畫舫上呆了一個月,你還會有什麽名聲?”殷無極太了解他,一看他眉眼含怒,便冷冰冰地道:“你別忘了,芳華夫人不僅是赫赫有名的寡婦,又養了一堆男爐鼎,風流的很呢。”
“……”
“還是說,你對這兒念念不忘,還想把合歡宮主叫回來敘敘舊?”殷無極冷著一張臉,顯然是一想起來又要炸了。
自鎖靈脈與魔音對抗的感覺能有多好?合歡宮裏又多美人,他看麻了,隻是機械地喝酒,偶爾誇兩句,還要在芳華夫人麵前不露聲色。
“看過敏了。”謝衍頭疼。“我最近都不想看見女子。”
“……那徒兒把山上的雌獸都驅一驅。”殷無極聞言,唇角隱約地翹了一下。
罷了,相較之下,被徒弟橫抱著還算好點,至少是自己人。
不能打,不能打,這是親徒弟。
謝衍權衡之下,這口氣忍了回去。
*
師徒倆自從結束了紅塵中的旅行後,便定居微茫山,潛心清修。微茫山靈氣豐富,風景獨好,又沒有門派占據,剛好適合開宗立派。
謝衍這些年攢下不少材料,但是為了建造宗門,需要花上好多功夫。為此他常年奔走,尋找缺少的靈材,而殷無極天生屬火,靈火溫度又足夠高,鍛造冶煉方麵簡直是一把好手,又本身就極有煉器天分,常有巧思,於是剛好被抓成了壯丁。
兩個人從無到有開始蓋宗門,經曆過的諸多奇葩事。
比如成精的野豬把山門的柱子拱了,種好的靈竹被野生的貓熊啃了,謝衍收集的書因為陰雨天返潮,偏生又紙張脆弱難以修複,隻得滿庭院曬書。山中的精怪偏生不怕人,雀兒一個勁地來啄書冊,殷無極還得抱著劍守在旁邊,免得師尊的心肝寶貝書被啄跑了。
謝衍的須臾空間裏奇珍異寶多得很,卻很是艱苦樸素,沒有自己的洞府。在鳥不生蛋的山上住下時,謝衍還異想天開,試圖去哪裏挖一座宮殿平移到山上,最終被殷無極以材料強度不夠,沒法留存百年為由,才放棄了,用畫中盛景之術繪製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院落,兩個人住恰好。
謝衍閉關休養了幾日,靈脈重新打通,才覺得頭疼的症狀減輕許多。他在院子裏沒看見徒弟,以為他去練劍了,可一連幾日,都沒見到殷無極的影子,可是身邊生活的痕跡也能覺出,他其實並沒有離開微茫山。
“躲著我?”謝衍指尖停著一隻鳥雀,心想這小崽子又不聽話了,便道:“去。”
鳥雀撲棱翅膀,飛向牆後,啄了啄殷無極淩亂的發,歡叫起來。這是在告訴謝衍,他那不乖的徒弟就藏在這裏。殷無極腳步一頓,把頭上的鳥雀薅下來,握在手中,也不敢掐死,隻能梳理一下它的羽毛。
謝衍用折扇敲著手心,徐徐走來,道:“別崖,你生什麽氣?”
“沒生氣。”殷無極別過頭,冷冷地道。
“沒生氣還躲著你師尊,出息了?”
“……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和我有什麽關係。”殷無極又換了措辭,明明是恭敬的稱呼,卻聽起刺耳極了。
他隨即又意識到言語傷人,眸光微微搖晃了一下,沉沉地道:“我去練劍了。”卻是半點也不看他,轉身離去。
謝衍愣在原地。
想了半天,他才有些遲疑地自言自語道:“叛逆期?”
但是遲來三百年的叛逆期,算怎麽回事?
※※※※※※※※※※※※※※※※※※※※
現在帝尊大概三百餘歲。
謝衍是渡劫期了。
兩人在俗世行走結束後,看中了微茫山打算白手起家建宗門。帝尊的煉器本事就是這時候練的,因為他屬火,他的火又很特別,非常適合煉器。而點滿了鍛造的徒弟弟對謝衍來說,那是相當好用。
別崖衝進畫舫搶師尊時,是不是很像來抓奸的正.房。
有小脾氣的帝尊。
這個時期他們師徒關係應該是最好的,身邊隻有彼此陪伴,共同建造宗門,一起修煉。
所以在外人看來,弟子管師尊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謝衍這個目下無塵的性子,居然會在弟子麵前心虛?
殷無極居然能對師尊沒大沒小還不會被教訓?
但謝先生不覺得有問題,因為他們亦師亦友亦家人,越是熟,他越不端出師尊的架子,在自己人麵前也不需要太在乎麵子裏子。
後來謝景行對帝尊的本能信任,其實是很有淵源的。感謝在2020-08-12 02:11:21~2020-08-15 11:16: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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