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辰明
通往北淵洲的路幾乎完全封閉, 唯有一道天險,名為“流離穀”,山穀中蟄伏許多魔物, 尋常人經過必定會九死一生。
數千年前,聖人在北淵洲的通路前,一劍劈開地界, 將北淵洲與中臨洲交界處分開, 從此地裂山崩, 此路不通。北淵洲與其他四洲便斷了聯係,成為了獨立的“魔洲”。
後來殷無極登上尊位, 雖然可以打破聖人設下的屏障, 但他似乎無意於此,隻是利用了魔洲孤懸的優勢, 不被外界幹擾, 將原本桀驁不馴的一洲治的服帖。
殷無極管束魔修手段嚴厲, 平日也嚴禁魔修去仙門地界找事。時機未到,他自然要避免衝突, 他隻留了一道缺口, 供魔修攜魔尊令出入。
“過吧。”陸機坐在魔獸拉的馬車上,掀起簾子看了一眼漆黑陰森的峽穀前路,淡淡地道:“趁著峽穀大霧未起,抓緊趕路。”
修為精深者,在一洲之間可日行千裏。陸機雖沒有殷無極那撕開空間的本領,也不過數個時辰便到了北淵洲的入口處。
“是。”近衛答道。
他剛準備閉目養神, 卻聞到一股灼燒的氣味, 頓時覺得不對。他立即以折扇挑起簾子, 卻見護送他的幾個魔修紛紛倒在地上, 在赤色的火焰之中無聲無息地燒成灰燼。
陸機漆黑的眼睛冰涼了一瞬,他揚手,接住一片赤紅色的羽毛。
峽穀起了迷霧,烏鴉飛過層林,食腐鳥啄食骸骨。
最後一個魔修龐然的身軀倒下了,顯出背後不速之客的身影。
少年人原本漆黑的眼睛此時卻如同燃燒,隱隱有著不祥的橘紅色光芒。他明明是一身儒門低階弟子的白衣,卻在走近時,顯出大妖的威懾來。
“許久不見了。”白衣少年歪了歪頭,笑意親切地喚了一聲:“平遙哥哥。”
“辰明鳥。”陸機撚了一下那片羽毛,冷冷地道。
對方出手便是殺人攔路,顯然不是懷有善意而來的。他嗤笑:“儒門的小子,我在紅塵卷裏也教過你不少東西,也是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吧?你又何故攔我去路?”
“仇?”陸辰明笑了,慢悠悠地踱步上前,撩起書生一縷發,放在指尖輕輕揉搓,溫柔地道:“平遙哥哥當真不記得我了?”
“你是?”陸機挑了挑眉,金鐵製的折扇卻指在了他的喉管上:“我可不記得我什麽時候惹過你這種大妖,怎麽,我與你有殺父之仇不成?”
“真無情啊,平遙哥。”陸辰明那張清澈溫和的臉上,竟能顯出如此冰冷仇恨的神情。他隻是微微偏了偏頭,仿佛並不在乎那隨時能貫穿他喉嚨的扇子,“看來你滅了陸家的門,卻連什麽都沒記住,真教人傷心啊。”
他微笑道:“不如幫你回憶回憶,你弟弟最後的死狀?”
陸家滅門案。
陸機的臉上迅速失去了血色,看著他的輪廓,試圖與弟弟對應上,他道:“你是阿辰?”
陸辰明沒有看地上的野火,所有護著他的魔修被他一把真火燒了個幹淨。他的手骨節清晰,幹淨潔白,完全不像是狠戾到能把人燒成灰燼的模樣。他頗有風度地掀起簾子,笑意盈然:“不錯,倒還是記得我的名字。”
“你是怎麽變成妖的?”陸機終於耐不住問道。他的瞳孔縮成一線,仿佛看到了什麽從地獄歸來的惡鬼。“當年我明明見到了你的屍體,不,不對——”
那隻是一具殘缺不全的骸骨。
“被活生生吃掉血肉與靈魂的感覺,可不好受。”陸辰明一眼仿佛能夠看穿陸機此時的驚懼,話語帶上了三分含著笑的威脅,他掌心向上,似乎是在等他做出決斷。
陸機現在正處於最脆弱的時候。蕭珩給他挑的護衛裏還有大乘期的魔修,卻被陸辰明一照麵就幹掉了,他的偽裝甚至能騙過聖人轉世與魔尊親臨,能是什麽好相與之輩?
少年人仿佛浴火重生般的眼睛倒映出他的罪,猶如過去對他的審判。
狹長的峽穀被火光照亮,猶如東方日出。而在滿地的灰燼中,浴火而生的辰明鳥在少年的背後化為一道虛像,他卻從容地笑道。
“你是個聰明人,平遙哥哥,你除了和我走之外,還有別的選擇嗎?”
*
江映雪攏了攏袖子,回身望向已經歸於平靜的雲夢城廢墟。這座古城最終還是在大能的鬥法下成為曆史的塵灰。
“葉劍神呢?”逃出生天,她才後知後覺地感到渾身發寒。渡劫與聖位的差距猶如人與神,她還年輕,不到一千歲,隻想好好經營宗門,不想死在神仙打架裏。
“跑哪去了?”宋瀾安撫過死裏逃生的門人,然後蹙著眉,顯然也是有些在意。他雖說野心勃勃,但是葉輕舟到底還是他的師弟,利用他是一方麵,卻沒有想著真讓他出事。
佛門那裏還沉浸在一片愁雲慘淡之中,他們失去了了空大師,正是對魔君恨得厲害的時候,若是殷無極在他們麵前,不考慮實力差別,他們恨不能食肉寢皮,以告慰了空大師在天之靈。
宋瀾籌謀多年,本想一舉兩得,卻沒想到被魔宗一攪合,不僅賠上了紅塵卷,還折了不少仙門精英,損失慘重。
他本想整治一番儒道,卻萬萬沒想到,仙門內鬥不但沒有贏家,還差點兒給魔宗包了餃子。此時回過味來,他倒是想起煽風點火的南疆大祭司來,他還把仙魔兩道一口氣卷進了戰爭狀態。
一石三鳥,好生厲害。
但是宋瀾心高氣傲,絕對不承認自己是被利用了。
明明是被放了一馬,宋瀾心裏卻堵得厲害。
他已經如此挑釁,謝衍卻像是寬容小輩,優先考慮了仙門未來,不與他一般見識。
“謝衍還是這般目中無人。”宋瀾心中越發厭憎,於是冷哼一聲。
“我累了,不想爭了。”江映雪這才從那股戰栗中緩過來,環顧了一下四周,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驚疑與恐懼。
她當機立斷道:“飲冰樓退出,我可不想與聖人為敵。”
“就算此時切割,又有什麽用?”宋瀾卻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其中淡淡的殺意讓江映雪出了一身冷汗,他似笑非笑地道:“你當真以為,與我決裂,魔門就會放過你?謝衍又會真心實意地拿你當自己人?”
江映雪不說話了。
她算是清楚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被宋瀾綁上了戰船,她就沒有拒絕的資格。就算是現在要退出,又有誰信呢?
“那你打算怎麽辦?”江映雪塗著蔻丹的手指滑過絲綢質地的白衣,強作鎮定地撫了撫自己的黑發,然後不動聲色地躲開宋瀾的手。女人審時度勢之下,最終還是選擇服從形勢,隻是暗地裏是否離心便不知道了。
宋瀾的話顯得有些意味深長:“師父遠遊太久,也該回來了。”
江映雪一怔:“道祖?”
宋瀾淡淡地道:“不錯。”隨即又像是不甘似的,道:“憑借謝衍目前的修為,拉住殷魔頭那個瘋子的可能性還是太低了。”
但是就是明知不可以而為之,才讓他恨得不行。
謝衍是一麵鏡子,他隻要一照,便能照出自己的自私與卑劣。
就算是端出一副重山深雪的模樣又怎樣?他為什麽跨不過半步聖人到聖人的那道坎,唯有自己心裏清楚。
*
“此路不通。”刺客如同幽靈一般,出現在廢墟之上,他手中的短刀鋒芒凜凜,腳下踩著累累的白骨,儼然是殺了個痛快。
“我要過去。”白相卿抱琴而來,如皎皎清風朗月,平日裏的儒雅君子,如今卻右手勾弦,眼裏殺機畢現。“不必多說,請賜教吧。”
“不得與儒門三相為敵。”而刺客向來不做賠本的買賣,他隻是毫無感情地看了一眼白衣疏放的男人難得沉下來的麵容,一字一句地道。
將夜的背後是一道狹小的裂口,被他牢牢守住,那是唯一能夠進入紅塵卷的通路了。
刺客唯快不破,的確可以劃開空間,瞬間跳躍到對方的身邊進行刺殺。但就算是他,也並不想現在進入其中。
但凡有點理智的人,都不會往最危險的地方闖。
“刺客將夜,讓路!”白相卿卻頑固不化,一心要趟那龍潭虎穴。
“你若是死在裏麵會很麻煩。”
白相卿就算是脾氣再好,也被惹怒了。“我要去師尊身邊,自然生死自負,不需要魔門中人操心。”
將夜性子冷,眼看沒法和他交流,就幹脆閉嘴了。他把麵具一扶,從腰間抽出長刀來,沉默而無聲地擋在了裂縫之前,刀鋒劃出一道弧線。
“隻要不弄死就行了吧。”他小聲地自言自語,懸在脖頸間的玉髓熨貼在他的心髒處,讓他微微牽起唇角,笑了一聲。“我知道了,會小心的。”
銀發的魔族刺客強勁有力的身體微微弓起,腳下一個彈跳,轉眼間出現在白衣的琴師身後,他的手腕一轉,用刀背擊向白相卿的脖頸,而白相卿怎會被這麽輕易近身,弦殺之音化為實質,周遭布滿了鋒利的琴弦,似乎要將自投羅網的刺客捕殺。
而將夜身手老辣,一擊不中,即刻後退,幹脆利落地劃開空間,於白相卿背後三丈站穩,琴弦落在地上,然後化為青煙消散。
白相卿的袖口缺了一塊布料,而將夜的銀發被割斷了一縷。
將夜的速度很快,所以絕不能讓他近身,否則隻會任人宰割。白相卿手指撥弦,卻是用了最淩厲的一首曲子《廣陵散》。
“殷老鬼又不想要你們的命,乖乖活著不好嗎。”將夜瞥了一眼紅塵卷內部,裏麵匯集的靈力已經遠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他道:“再說,現在該擔心自己性命的可不是聖人,該是那家夥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