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無雙
暴風雨前總是平靜的。
有神機軍師陸機坐鎮後方,謝景行並無擔憂。
這位軍師不知何時起, 對他的態度便是頗為敬重了。倒不像是因為殷無極, 更像是發自內心地敬佩他這個人,所以對他的請求自是答應。
謝景行登高遠望, 城中起起伏伏的怨氣, 匯聚在城中四角,本應是人麵樹地盤方向怨氣已然稀薄, 此消彼長,其他地方的怨氣更甚。謝景行也不是沒去看過, 卻因為怨氣太強,以至於一時分不清來源,所以作罷, 等著對方打上門來。
“還是不肯讓我來?”殷無極抱著臂倚在欄杆邊, 長袖在風中獵獵,看著謝景行沉思的模樣, 笑道:“若是讓我出劍, 無論是一城,一國,我都蕩平給你看, 何必如此瞻前顧後?”
“待你出劍,城中還有活人?”謝景行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雖然這王都中滿是南疆妖物、走屍、怨鬼、但是總還有未尋回的儒道弟子。”
謝景行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雖說殷無極不在乎這些, 此時卻是很聽話的, 於是便笑笑,道:“那你想如何?”
“這整個王都,便是某個人的試驗場,僅僅一個被我驅逐出仙門的枯木道人,布不出這種凶險的局。”謝景行洞明世事的眼睛裏,流露出淡淡的厭惡。他道:“這是南疆的巫蠱禁術,把整個王都圈起來養怨氣,以活人飼妖,然後驅使妖物成長,再引其自相殘殺,最後活下來的最強者,便是蠱妖王。”
“人麵樹把活人化為走屍,妖鳥食腐,盤踞城外,活人不得出,又有結界迷霧,所有人都困在此處,霧之外的世界,怕是要等城中生靈死絕才會開啟。”謝景行道。
他前些日子去城外探索過,迷霧深深,看不見來處與歸途。
這座城池就是一座孤島。
殷無極笑了,他用手敲擊著欄杆,看著遠方陰鬱的天空。他仿佛能聽見遠處肅殺的廝殺聲,於是感歎道:“鏡花水月啊。”
謝景行嗤笑一聲,眼眸之中,帶著漆黑冰冷的笑意:“正巧是個好機會,我總得留幾隻,讓弟子們練練手,免得當真某一日上了戰場,白白丟了性命。”
他說罷,低頭看去,隻見私塾的結界之外,空蕩無人的街道中,不知何時出現了舉火的士兵。他們猶如幽靈一樣,著鎧甲,執幹戈,身後卻凝結著陰慘的怨氣。他們成群結隊,討伐逆賊的呼聲刺耳至極。
“妨礙大業,窩藏逆賊!”
“殺無赦——殺無赦——”
結界之中的弟子們也在集結。而坐鎮的軍師卻羽扇綸巾,一副病容上全是懶散神色,對著各門各派的弟子道:“這種東西還敢來圍我的結界,你們,把這些髒東西打發走。”
陸機並不打算出手,即使對他來說,除去這些東西隻是隨手為之。
殷無極神色一凝,倏爾笑道:“你將這些東西留到現在,是想去練練儒道的一群小崽子?所以才讓陸機不要出手?”他隨即從容道:“你就這麽斷定,今後會起戰火?”
謝景行手中把玩著幾顆棋子,冰冰涼涼的,有著鎮魂功效。
“世家不會死心,遲早會打過來,若是中臨洲如一盤散沙,又怎能抵禦海外勢力?”謝景行明明笑著,神情卻是冷然,道:“如今,道門、佛門聯手,扶持世家,即使眾宗主俱在,仍敢把儒道的臉麵放在地上踩,可見淪落到什麽地步。”
殷無極短促一笑,道:“不過世家,我手下魔修千千萬,你……”
謝景行一捏棋子,神色清冷,道:“你別插手。儒道就是再淪落,也不至於依附魔宗才能苟延殘喘。”隨即又嗤笑一聲,道:“若是真到了這一步,就是滅了也不可惜。”
殷無極就是愛極了他這副傲骨,即使被歲月與命運碾壓,他亦然手握風雲變幻,仿佛仍然是那個居於仙門頂端的仙人。他倨傲,又凜冽,觀三千年風雨,有一雙洞明世事的眼睛,最是慈悲,卻又最是冷酷無情。
二人雖在局中,卻看得都不止是這場局,甚至將其當成風雲變幻前最後的休憩時間。
若談及天下大勢,兩人的立場卻又不盡相同了。
“謝先生既然要重寫仙門的格局,那我便隔岸觀火,等著撿便宜了。”殷無極道。
“別崖,你會與我為敵嗎?”謝景行側了側眼眸,深深看向他,殷無極的側臉依舊俊美無雙,唇畔噙著一絲帶著深意的笑,看上去猶如迷霧,分辨不清。
聖人心有乾坤,就是逆天而為,也隻在談笑中。
唯一不願傷害的,也隻有愛徒而已。
“你若要儒道重回巔峰,我又怎麽會去壞你的事?”殷無極笑了,溫柔繾綣地道:“我幫你還來不及呢。”
謝景行頓了頓,道:“你最好記得這句話。”然後放柔了眼神,撫上他的臉頰,低聲笑道:“好徒兒,可別惹為師生氣啊。”
他明明說的柔軟,但是卻隱藏著淡淡的威懾力。
即使居於下風,他也有足以掌控全局的自信與籌碼。
殷無極反手抓住他的手背,放在唇邊輕輕地吻著,笑了:“謝先生,你談起天下時的模樣,實在讓人欲罷不能。”又壓低了嗓音,沉沉道:“我恨不得現在就把你吞下去。”
這種令人窒息的凜然,讓他渾身如過電一樣酥麻,他恨不能把他藏起來,撕碎,咽下去。聖人之所以讓人無法忘懷,便是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君子世無雙。
“還不到時候,忍一忍罷。”謝景行不動聲色地抽出手。他的神色依舊溫雅如玉,漆黑的眼底卻透著笑意,好似拿捏住他的弱處。
就在兩人言語對峙之時,圍城的士兵動了。
他們拉滿弓弦,執著火箭,向著結界處射去。而困於其中的修士們皆是神情嚴肅,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
謝景行不禁分了神去看了看,卻被殷無極扣了手腕,一把拉進懷裏,蠻橫地低頭親他的頭發。他的謝先生,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無疑都是勾引,帝尊受不住這種引誘,隻恨不得把他揉進懷裏,喘.息著道:“忍,你教我怎麽忍?你笑的這麽好看,我的謝先生啊……”
“……怎麽這麽粘人?”謝景行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徒弟又在鬧騰,卻被在脖頸處咬了一口,滾燙,炙熱。他的呼吸不禁亂了幾分。
“陰兵圍城,如何處理?”殷無極的聲音也沙啞起來,低聲問道。
“若是這點問題都解決不了,索性別修仙了,回去當個凡人。”謝景行側了側臉,躲開他湊過來的動作,無奈道:“莫要再鬧,別崖,我要去看看情況。”
“有陸機在,出不了意外。”
“……”
謝景行歎了口氣,心想,又得把他哄好了。
卻是想起些過去瑣事,不自覺地笑起來。
*
今夜無星無月,唯有火光照亮了十裏長街。
修士聚集之所,定然不可放任如此被圍。正逢聖人弟子外出,唯有軍師坐鎮。那書生是無涯子之友,雖說是散修,修為頗為高深,精於陣地防守,而懂些道理的人,卻是知道決不能龜縮在結界之後,坐以待斃的。
陸平遙之陣法,就是再精妙,又能撐上多久?
他們大敵當前,若是連一次圍殺都無法突破,又何談破局而出?
各派為首的大弟子迅速商議一番,拿出了迎戰的策略。
先是墨臨驅使機關木甲,穿出結界外,與圍城的士兵交戰。奇異的是,對方明明看上去像是人類,卻不知痛覺,不知疲倦,比他的機關木甲還像木偶。
韓黎負責側翼掩護墨家,他隻見墨家機甲人與之對陣時,刀兵所至之處,皆不會流血,即使肢體斷開,士兵亦然可以移動,渾然不似活人。
即使他知道城中走屍遍布,此時亦然頭皮發麻。
韓黎見對方陷入苦戰,沉吟一陣,最終還是去問了陸機。他性情機敏,雖說偶有驕傲自大,卻不會在關鍵時候自恃不凡。
“陸先生,這士兵不是活人,該如何處置才好?”
那箭矢之上的火焰也並非尋常,而是陰火,不多時便把第一層防衛拆了。
當然,也是因為陸機撤了一層結界。
“因為這是陰兵。”陸機正在廊下看著破了一個大洞的牆壁,嗤笑一聲,拂袖道:“動動腦子吧,怨氣凝結成的陰兵,可不能用尋常手段除滅。”
他說到這裏,便又閉口不言了。他所盡職責,隻限於提點一二,保證謝景行所托之人不死罷了,至於保護所有人的安全?那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魔門軍師又不是做慈善的。
韓黎聞言,眼神一肅,深深一作揖,道:“多謝陸先生提點。”然後對著自家弟子喝令道:“法家門人,隨我迎戰。”
理宗張世謙寬袍長袖,身上薄光閃爍,顯然是在這些日子的曆練中心境頗有提升,此時運用術法也更為精妙。
心宗雖與理宗不合,但是畢竟是同出一源,此時見理宗衝在前麵,心宗弟子們便也執筆,寫出幹戈之文,金鐵錚錚。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陸機一合折扇,唇角含著一絲笑意,道:“還算不錯。”雖說這些天之驕子平日裏眼高於頂,此時還懂協作,他倒是清楚了謝景行此舉用意。
毫無疑問,聖人想將一盤散沙的儒道擰成一股繩。
而這些年輕的弟子,將會宗門未來的方向。同樣,也是他如今可以抓住的一部分勢力。看樣子,聖人所謀頗深。
陸機坐在廊下看戲,外麵火光明滅,映照了書生俊美蒼白的臉。而筆批春秋的書生卻執著折扇敲打手心,唇畔笑意若隱若現,好似將一切玩弄於鼓掌之中。
“無論之前有何打算,如今,聖人在世一日,陛下一日不會對儒道動手。”陸機涼涼地想:“而現在儒道越強,仙門內耗越厲害,魔宮自然能坐山觀虎鬥……”
他想的專注,甚至唇畔浮起幾絲薄涼的笑,卻沒有發現始終有人在觀察著他。
少年人把判官筆背在身後,看著他的側臉,仍然是倦怠懶散的模樣,看似沒有心機,實際上卻靜悄悄地沉下了眉目,金紅色的流光從眼底一閃而過。
*
素衣白裳的青年抱著獨幽琴,在城中緩步而走。他給自己施展了一個障眼法,可以看到陰兵身披甲胄從他的身側走過,從幽幽迷霧之中詭譎冒出,在被擊散後又化為怨氣,升騰到空中,猶如降雨一般再度匯聚到地上,化為新的陰兵。
而這森森的怨氣化為黑色的雨落下時,足以將周遭的建築腐蝕。
同時,澆灌著來自南疆的妖物,城中盤踞的妖物同時仰麵向天,大口飲下這對他們來說滋補至極的陰沉之雨。
“真是讓人不快。”殷無極執了傘,悄無聲息地站在他的身側,油紙傘微微傾斜,擋住他頭頂的一片天空。他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身後陷入苦戰的弟子們,詢問道:“你可要出手?”
“不,再等等看。”謝景行淡淡地道:“若此時出手,便看不到這場局的全貌了。”
“你想抓住幕後之人?”
“自然。”謝景行側頭不去看他,然後輕聲道:“當時我境界受損,正在閉關修煉,等我出關後,一切都遲了……我不信,這隻是枯木道人搞的鬼,背後定然有別的什麽……”
殷無極凝了一下,他清楚謝景行在說什麽。
因為,他境界受損的原因,是因為他。
當時,正值儒道與魔宮關係水火不容之時,二人明麵上沒少交手,每一次都昏天黑地。但是因為某種無言的默契,兩人最終沒有把這樣的小規模衝突,擴大為兩道的戰爭。
他們師徒相戮,多得是人翹首以盼。
若是誰受了傷,流了血,跌了境界,更是有無數人彈冠相慶,徹夜高歌。
“你覺得是誰做的?”殷無極倏爾一笑,道:“宋瀾?不,他當時也在閉關,應當不會。”
“過去烏國的事情,恐怕不是他。道祖雖不問世事,卻也不會容忍門下真傳弟子以一城煉蠱,若當真是他,第一個宰了他的便是道祖。”謝景行瞥了他一眼,道:“但他的確在紅塵卷中投了人麵樹的枝條,其餘妖物的‘引’,恐怕也與他有關。”
他都逝去五百年了,天下幾近易變,宋瀾即使視他如宿敵,此時也該放下了吧。
可是宋瀾事事都要壓他一頭,無論是針對算計儒道,還是對紅塵卷的異樣執著,都顯得他仍然活在聖人謝衍的陰影之中,求出不得,成為死結。
他正思索,殷無極卻像是不願再提那個名字,厭惡地蹙了一下眉,然後換了個話題:“你知道,烏國之滅亡,天下人口口相傳的幕後黑手是誰麽?”
“……知道。”謝景行一直未曾提這一點,也是顧及到魔宮。現在殷無極提起了,他便也沉默了一下,回答道:“烏國之事,最後被認為是天行君所為。”
殷無極像是鄙夷,又像是不屑地笑了一下。他道:“愚者多憎恨擁有強大力量之人,若是他沒有歸屬,沒有勢力,隻是幹幹淨淨的一個人,便更好了。”
“一個懂無數禁術的散修,你猜,他擋了多少人的路,又有多少人想要他死?”
因為他們不需要為之付出代價。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而天行君懷璧其罪,僅僅是活著,便讓許多人如鯁在喉。
謝景行知道,殷無極也因此才肯如此耐心地配合他,壓下所有蠻力破壞的欲望,同樣想要從蛛絲馬跡之中,找到當年真正的幕後之人。
毫無疑問,殷無極對屬下的確不錯。並不是所有的君主,都能把屬下的冤仇當一回事。
“我還沒有問,你與你屬下的那位刺客……將夜,是怎麽認識的。”謝景行別過頭,看著他,像是不經意地開口了。
之前他們關係時好時壞,謝景行也數次想問,卻終而是沒有問出口。當他們漸行漸遠後,殷無極的身側多出的人,他都沒有資格再問出口了。
殷無極失笑,將傘往他身側偏了偏,自己的半邊肩膀都暴露在陰雨之中。可這怨氣也像是怕他一般,避著他。
他也不介意談起過去,道:“將夜啊?撿的。”
“……你還有撿人的善心?”謝景行聽罷,似笑非笑地問道。
他是怎麽撿的人,才能收服這樣一個武力值極高,精於殺戮的純血魔族。
“你知道他屠遍三十三仙門,被天下通緝之事?”殷無極頓了一下,像是懷念什麽似的,道:“最後他遁入魔洲,倒在九幽之外,被我所救。”
“為什麽?”謝景行還記得,那時殷無極也剛剛在北淵洲站穩腳跟,自顧仍是不暇,自己也是仙門通緝犯,救下將夜並不是件明智的事情。
“你沒有見到那時他的眼睛,隻一眼,我就知道,我們有很多相似之處。”殷無極淡淡地笑道:“那一日,他幾乎力竭,遍體鱗傷,卻像個狼崽子一樣看著我,對我說,他此生不侍二主。”
謝景行歎了口氣,那就很可能是故友的債了。
殷無極想了想,然後笑道:“我便回答他,我們是一類人。所以我不當你的主人,若是你肯叫我一聲兄長,我便當你的兄弟。”
謝景行一頓,在沉沉的夜幕之中看向徒弟的臉。
帝尊依舊俊美無儔,唇角噙著一絲笑,看上去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可他卻切切實實地從自己護在羽翼之下的徒弟身上,看到了威儀、魄力與魅力。他是天生君王。不用人教,自然懂得如何收服人心。
魔門的君王,之所以能夠成就霸業,靠的並不是純然的暴戾恣睢與力量碾壓。
“有的人懷才不遇,憤世嫉俗,所求不過一位英主,於是我便要他臣。”殷無極負著手,看向明滅的火光之中,他的玄袍滾滾,金色的絲線猶如流光,神情卻是懾人心魄。
所以陸機才肯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有的人孤獨彷徨,不知歸處,我便當他的兄長,引領他的路,然後,給他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殷無極笑了:“即使,是仇恨。”
謝景行被他的風姿所動搖,一時怔住。
“他為我所用近千年,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如果我說,我要助他複仇,師尊,你會阻止我嗎?”
殷無極含著笑,就這樣平靜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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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的信息量是很大的,大家消化一下。
謝景行拖到現在的目的是,他知道之前世家目的未達成,與儒門終會有衝突,甚至可能會終有一戰,所以必須此時漸漸地把一盤散沙的儒道黏在一起。
而殷無極的目的也藏得很深,明麵上他告訴師尊,我是要替屬下複仇,實際上嘛……
這裏升格了一下人物。
兩個人戀愛歸戀愛,真正談到利益劃分的時候頭腦還是很清楚的。殷無極很清楚自己是君王,謝景行也很清楚自己是聖人,若是兩邊利益衝突了,分分鍾還是要打起來的。
但是不妨礙帝尊因為聖人這種冷酷又理智地操縱天下格局,試圖逆風翻盤感到心醉神迷。
也不妨礙聖人因為徒弟的君王風儀,洞悉人心的人格魅力而屏息凝神。
所以他們彼此相愛,並不止是因為互相陪伴的時光足夠長。而是彼此身上都有讓對方承受不住的魅力。日久生情,與這種幾乎觸電一樣的感覺,完全不矛盾的。
殷無極:“弟弟幫我當下擋箭牌。”
將夜式呸呸呸:“嗬,殷老鬼,臭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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