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無英雄
天子閉關修煉, 早朝早就停了數年, 宮闈之事無人知曉。連朝臣都家家養了丹師, 延年益壽,修煉道法, 一時間, 王都中修仙蔚然成風。
殷無極袖一展, 便帶著謝景行縮地成寸, 越過宣武門,眨眼間來到了宮廷內的禦花園中。兩人施了障眼法, 在禦花園閑庭信步,宮中幾乎成為怨氣之海,久久生活在其中的人不覺奇怪, 臉色卻逐漸蒼白陰煞,眼窩深陷, 猶如死人。
殷無極攏了袖,彎下腰看著從宮外飛進來的蝴蝶在花朵上停留了一下,翅膀便迅速腐爛朽壞,跌落在地, 抽搐不動。他踏了踏地麵,便知這片土地怨氣深重,興味地笑了,道:“很有意思。”
謝景行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 帝尊大人立即改口, 從善如流道:“十惡不赦。”
謝景行也不想追究他的混亂邪惡世界觀, 反倒像是習慣了一樣,揉了揉太陽穴。
“這地下禦花園底下,埋著不少人呢。”殷無極笑了笑道:“傳聞,這宮中還有一處通天台,不如去看看。”
“枉死屠刀下的儒生,化身怨鬼暗啼,三年不息。”謝景行拂去衣衫上附著的怨氣,微微蹙眉,道:“烏國怕是時日無多了。”
“因果如此。”殷無極還是把謝景行拉到身側 ,溫柔道:“這附近皆是毒花毒草,顏色豔麗,美則美矣,卻不宜離得太近。”
他話音剛落,便有鳥兒啄了果子,那紅豔豔的朱果分成兩半,內裏卻空蕩蕩的。鳥兒驚起,卻被攀爬在樹枝上的蛇一口叼住,吞下腹中。
那果實落在地上,卻像是融入岩漿一樣,眨眼間化了幹淨。
周圍仍然是平凡的樹木花卉,怨氣湧動,謝景行知曉並不簡單,便道:“別崖,這裏到底……”
“小心腳下。”殷無極叩住他的指節,納入掌中,微微笑道:“你現在修為不足,看不見,不過你最好別看。”
“到底是什麽?”謝景行問道。他隻看見蒙蒙的怨氣,化為白霧,越發的濃重。周遭的植物漸漸被吞沒在霧氣中了。
在殷無極眼中,這裏與南疆的妖霧森林毫無差別。那些昂貴的花草,皆是活物,正在猙獰蠕動,要將踏足禦花園之人吞噬幹淨,埋入土壤,成為亡靈。
殷無極看著謝景行揉了一下眼睛,有些不適。於是取出一根白綢,低頭,溫柔道:“師尊可否信我?”
謝景行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回答,但是他漆黑的眼裏隻有他柔和的神情。
於是帝尊知道,他這是默認,於是一笑,溫柔道:“妖霧傷眼,不若以白綢護住,我會牽緊你。”
“好。”謝景行看了他一眼,然後垂眸道,
以白綢纏住雙眼,便是封住視覺,隻憑借神識判斷環境。周遭霧氣越來越濃,是否要看已經不重要。謝景行聽憑徒弟給自己纏上白綢,然後握緊了他的手。
“師尊小心腳下。”殷無極的魔氣幾乎鋪滿了整個道路,如流淌的河一樣蜿蜒向前。他扶著謝景行走上魔氣鋪成的路,然後對著擋路的吞噬花微微冷笑一聲,隨意抬起左手,兩指並為劍訣,往前路一劃。
那肥厚的毒花應聲而碎,仿佛燃燒一樣,化為灰燼。
小路兩側的地上爬過五彩斑斕的毒蟲,卻遲遲不敢靠近流淌的魔氣。殷無極瞥了一眼,想道:“幸好他看不到。”然後曲指一彈,讓其灰飛煙滅。
謝景行的步伐很穩,像是曾經習慣過一樣。
“你當真不怕?”殷無極淡淡地笑道:“就這樣放心我?”
“帝尊若要殺我,何必大費周章。”謝景行道:“如今,我若不信你,又該信誰?”
殷無極握著他的手緊了緊,眸子中的緋色仿佛要溢出來。對方什麽也看不見,他也不再壓抑自己眼中的掠奪欲與征服欲,對方素衣墨發,身姿如鶴,他卻滿心想著如何把他如仙神一樣高潔的謝先生鎖起來,按在榻上玷汙。
但他隻是執起他的手,在唇邊吻了吻。
虔誠至極。
走出禦花園後,謝景行感覺到那些躁動的怨氣終於遠去。於是他解下綢帶,回頭望了一眼,卻見到的與方才進入時截然不同,赫然是一片妖魔湧動的迷霧森林。
他不禁啞然,然後道:“南疆妖物……”
殷無極嗤笑道:“紅塵卷裏本身並沒有這種東西,你猜又是誰的手筆?”
謝景行歎了口氣,道:“皆是惡物,離開前燒了吧。”
殷無極道:“好,聽你的。”帝尊被支使也並未感到不快,甚至甘之如飴。
兩人憑借障眼法,堂堂正正地穿過宮中,大內禁宮之中寂靜如死。除卻巡邏的侍衛的刀槍碰撞聲,再無其他。
謝景行看著幾個低頭緩步的宮女,搖了搖頭,對殷無極道:“雖然還有生氣,卻猶如活死人。”
“是送仙丹給烏國皇帝的,跟上瞧瞧。”
跟著宮女走了一陣,便到了禦天閣。閣名取自禦龍在天,乃是天子之兆。皇帝便在此處修煉成仙。湯藥丹藥如同流水一樣送入這裏。
謝景行在門外看了看著中衣坐在榻上,雙手朝上閉目打坐的帝王。男人約莫四五十歲,也可看出年輕時是一代英主,可此時臉上帶著異常的紅光,眼窩卻深陷,有著淡淡的烏青色。
而堆放在他身側的丹丸,都是朱紅色,顏色猶如幹涸的血跡。
周遭跪著的都是大氣也不敢喘的宮人。
謝景行蹙眉,他隻聞到一股腐臭味,於是下了一個清心訣,道:“這是什麽修煉法?”他即使飽讀詩書,卻在邪法上的了解不深,至少比不上殷無極。
而帝尊的臉色倒是頗為古怪,甚至還笑了,道:“原來如此。”
兩人的障眼法都是頂尖,所以在一名手執拂塵的道士踏步進入時,也沒有發覺異常。老道很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長須白麵,道袍上繪著八卦乾坤,麵色如塗脂抹粉,一進來,便帶來一陣朗笑。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老道在宮外便看見有衝天紫氣,陛下已經結出金丹了。”
“朕結丹了?”烏國皇帝果然大喜,道:“這些丹藥果然高妙,重重有賞。”
謝景行卻是蹙眉,十分不讚同地喃喃道:“這是虛丹,而非金丹。”丹田之中確實能看見一顆丹,卻是黑色,而非正統道家的金色。那隻是依靠吞服怨氣,在體內沉積,化為丹罷了。
殷無極笑了,道:“一顆丹藥,便是一條人命,因果如此之重,這皇帝小兒就是有再逆天的紫氣,也活不了。”
“陛下,首輔公子求見。”
“不見不見。”沉浸於狂喜之中的皇帝頓時不耐地拒絕了。
“風公子說,陛下若不見,便在宮外一直等。”
“這小子,仗著朕誇過他幾次文采風流,還學會威脅朕了。”皇帝冷笑一聲,道:“就讓他等,誰也不許讓他休息。”
看到這裏一切便清楚了。
皇帝的確還是活人,因為他身上的紫氣與國運還未全部消退。但是被道士玩弄於鼓掌之中,一心煉丹、修仙,已經不再具有判斷力。
殷無極一笑,然後拉住他,道:“直接去通天台吧。”
謝景行點頭。
通天台位於宮中西南角,乃是特意為修仙所建造。上麵造騰龍紋路,還有辟邪、應龍等上古神獸紋理,肅穆至極。
上麵擺著的貢品,卻是讓人毛骨悚然了。
謝景行看著供桌上碼著整整齊齊的頭骨,眼一沉,道:“這些都是之前被殺的儒生。”
殷無極道:“地縛,一點小伎倆罷了。”
謝景行一路走來,便是此時怒意最為高熾。他低頭,然後看向荒蕪的衰草,天色是灰蒙蒙的,枯樹之上,高高站著杜鵑鳥,聲聲啼血。
“是杜鵑。”殷無極道。
“望帝杜宇亡國身死,化為子規啼月。”謝景行負手,在風中淡淡地道:“此乃亡國之兆。”
“無涯劍借我。”
“你待如何?”
“斬了這通天台。”謝景行道:“如此君王,即使身負紫氣,也不配通天。”
殷無極笑了,道:“不勞先生動手。”然後把手搭在了劍柄之上,可在他抽出之前,通天台上便出現了一名道士。
道袍獵獵,麵上帶笑,須發飄飛。
赫然是方才在宮中見到的道士。
那道士朗聲道:“既然有道友蒞臨此地,老道不甚榮幸,也深感怠慢……道友若是嫌棄老道招待不周,何不說出?”
“偏要拆這通天台,是不是有些不講道理了?”
謝景行麵色一沉,道:“與妖人何必講理?”
“此話便是傷了老道的心了。”道人一拂胡須,道:“老道也是仙家出身,不妨去打聽打聽,在五洲十三島名聲赫赫的枯木道人,便是在下了。”
“枯木道人,就是曾經練功殺了自己的師兄,被聖人逐出仙門,判流放南疆的?”殷無極想了想,笑道:“在南疆那種鬼地方都能活下來,倒是命大。”
枯木道人陡然被揭了老底,麵色一沉,卻仍然是笑道。
“聖人不過是沽名釣譽的偽君子,我偏要把儒生供在這裏,他能奈我何?”他朗聲笑道:“若他肯為天下除不平,便來殺我啊,哈哈哈哈哈,烏國亂了三年,他出現了嗎?沒有,沒有!”
“所以你就養蠱?”謝景行道:“用大陣積累怨氣,催生人麵樹,然後以人麵樹把活人煉為走屍,又蠱惑君王,將宮廷變為自己的大本營?”
“是又如何?”枯木道人道:“聖人已經有數十年閉關不出,世間疾苦,自然與他無關了,他還當真能來到這裏,把我斬於劍下——”
他話音剛落,便有雪白的衣角在風中飄蕩,然後柔順地垂落。
在杜鵑啼血的枯樹之下,有人踏著血而來。
接踵而至的,便是劍光。
山海。
如浩浩波濤,洶湧而起,仿佛能滌蕩一切汙濁。
殷無極的發也在這風中鼓蕩,長袖寬袍皆獵獵。無涯劍在嘶鳴,仿佛感覺到了那讓他顫抖的劍光,正在歡快的鳴響。
那是聖人謝衍的殘魂。
“來了?”謝景行也負著手,看向那道浩浩的劍光。他的眉眼淩厲如霜,卻是清喝一聲,道:“別崖。”
殷無極知他心意。他是被激怒了,顯然是要親手讓他知道,聖人不避世,天下仍有人主持正義。
無涯劍出鞘。
謝景行借了劍,大踏步地向著通天台的方向而去,他的長袖鼓風,墨發飛揚,有著獨一份的鍾靈毓秀,天生神姿。
而無涯劍,卻如長風浩蕩,地崩山摧,向著那高台之上的道人砍去。
山海劍與無涯劍的劍光交纏在一起,而使劍之人,乃是一體。
即使世事無常,聖人早就成了亡魂,或是攜了一身病骨,卻永遠摧折不了這灼灼風骨。
對方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更精彩,很滑稽。
“是聖人謝衍——”他揚起拂塵,勃然變色:“為何會在這裏?”
這輩子,他隻在明鏡堂的高台之上,遠遠地見過一麵聖人。他裁斷自己命運時,像是在看著一灘爛泥,一隻無足輕重的螻蟻,那種讓人厭惡的慈悲。
“時無英雄——”謝衍的殘魂語氣寒霜,甚至頗有幾分悲愴蒼涼。
“——使豎子成名!”謝景行的眼睛,卻因為怒意而沉沉如墨,一字一頓道。
二人劍光落處,通天台刹那間碎為齏粉。地縛之陣被碾成碎片,而那坍塌的台下,竟然堆砌著累累屍骨,皆是白慘慘的,就是這些堆砌進泥沙裏的骨,才修成了這通天台。
萬骨枯。
而那道人,卻在劍光中化為黑煙,刹那間消散了。
謝景行心知這與當時自己殺掉第一個道人時一般無二,扭頭看向自己的殘魂,他與之本就是一人,所以心靈相通,所以道:“未死,隻是分.身。”
那白衣的孤魂收劍,看著幾乎盡毀的通天台與宮牆,顯然是領會了他的意思,道:“換個地方說話。”
殷無極收回無涯劍,視線不自覺地在舊人熟悉的麵貌上停留片刻,然後笑道:“生氣了?”
謝衍殘魂:“沒有。”
謝景行:“不值得。”
殷無極卻淡淡地笑道:“‘時無英雄,是豎子成名’這句話,是說給誰的?”
謝景行知道瞞不過他,他心氣極高,被人明著算計到現在,早就忍了許多氣。
他的殘魂卻是冷靜如冰雪,曾經的他修無情道,簡直像無情無欲的仙。他平靜地對謝景行道:“你死的太久了。”
久到,妖魔鬼怪皆現了形。
天下早已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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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杜鵑,又叫杜宇、布穀、子規、望帝、蜀鳥等,有多重意象,此處是為感慨亡國之情。子規相傳是亡國的望帝杜宇所化。
②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出自於三國時期曹魏思想家阮籍《晉書·阮籍傳》記載:“嚐登廣武,觀楚漢戰處,歎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意指:時代無英雄,使無名之輩成了豪傑。指無能者僥幸得以成名。
此處斬的是道士,實際上謝景行清楚這都是誰搞的鬼(宋宗主: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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