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天下
風涼夜這般溫潤君子, 竟然一時間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白相卿在他出宗門之前, 曾三令五申,要他照顧好小師叔, 不可大意。
可是那日的情況不妙,若是強行留下,師弟師妹們都會成為累贅, 於是他才下定決心,遵循謝景行的指令撤退。
可是他萬萬沒料到,逃離了狼窟, 卻把小師叔送入了虎口啊!
這回宗門之後,他哪裏有顏麵麵對師尊?
跳了微茫山算了,一了百了。
現在這種情況, 簡直越描越黑,謝景行哪裏還敢伏在殷無極的懷裏不起來,隻得沒好氣地擰了一下男人的腰, 暗示他放手。
殷無極見狀,挑起了眉,聲音帶著點啞, 道:“怎麽脾氣這麽大,昨晚沒睡好?”
謝景行刻意用疏離的口吻道:“放手。”
他還想搶救一下自己可憐的名譽。
殷無極卻像是成心給他找麻煩一樣,微微笑了,道:“昨晚是我的錯。”然後親昵地捏了捏他的下頜, 湊近他的耳畔, 輕啟唇瓣, 道:“我會彌補你的。”
他聲音不大,但是在空曠的溶洞之中,哪有人會聽不見呢?
司空嬌的臉色變了又變,一個嬌憨任性的小姑娘初戀就這樣慘烈的結束了,她哭的好傷心:“嗚嗚嗚小師叔被拐跑了,我感覺的沒錯,無涯子就是衝著小師叔來的,我該相信女人的直覺的……”
司空徹殘忍地戳破了現實:“本來你就不能和小師叔談戀愛。”然後被姐姐猛地踩了一下腳,嗷地跳了起來。
風涼夜竭力保持鎮定,捏緊了折扇,問道:“小師叔,您這是,不,無涯子道友,他、他是……”
謝景行這才從殷無極懷裏出來,想要起身,卻發覺身上的環佩勾在了他的腰帶上,又是一陣折騰。
殷無極唇角含著笑,溫溫柔柔地看著他,卻顯得此時無聲勝有聲。
謝景行橫了他一眼,他卻還坐在原來的石岩之上,黑發淩亂,衣襟大敞,露出精壯結實的胸膛,光是那漆黑中透著隱約紅色的眸,就像是帶著鉤子,性感至極。
因為窩在他懷裏睡了一晚,謝景行的白衣都有些發皺,他理了理淩亂的鬢發和衣襟,然後對著風涼夜解釋道:“無論你想了什麽,不是那麽回事,我與無涯子道友,呃,隻是單純的朋友關係。”
畢竟,有些東西不能承認。
風涼夜滿含希望地道:“真的?”
謝景行篤定地點點頭:“當然是真的,我們不像你想的那樣。”
上輩子和殷無極無論私底下關係好壞,明麵上可是見了就打,互相捅刀不帶停的,下手毫不留情。
所以直到他墜天,也沒有人知曉清白無暇的聖人曾罔顧人倫,與魔有染。
而玄衣寬袍的男人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聲音慵懶,道:“用完就丟,謝先生好生無情啊。”
謝景行:“……”
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摔!
風涼夜:“……我知道了。”
謝景行:“不,你不知道。”
風涼夜的眼神有些放空,開始打量著俊美逼人的無涯子,他的手正放在膝上,有規律地輕敲,動作尊貴雍容。
除卻出身道門的身份,修為,容貌與修養,都還勉強配得上他們小師叔。
興許師尊還能接受?
總不至於抄起太古遺音殺上長清宗吧。
謝景行扶額,隻覺得越描越黑,索性歎了口氣,道:“你們怎麽理解都行,現在重要的不是這個。”他頓了頓,神情肅然,“如今離羅浮世界結束還差兩日,你們收集到了多少令牌?”
陸平遙搖了搖扇子,答道:“不多,我們遭遇了普陀宗的一群和尚,鬥法贏了,也不過拿到了七枚,折合十五分。”
謝景行微微一笑,道:“那足夠了,我們手上有七十八分。”當然,是扣除了殷無極失手殺死的數人之後。
風涼夜微微愕然,道:“你們竟然有這麽多?”
謝景行苦笑道:“聖人弟子的名頭太響亮,我的畫像怕是早就流傳出去,但凡有些實力,都想從我嘴裏撬出些什麽。”
所以,他手裏的牌子元嬰居多。
若是沒有殷無極,對他而言,這場“羅浮世界”絕對是危險至極。
即使他身懷絕技,也會擔心蟻多咬死象,若是不慎,就在陰溝裏翻船了。
陸辰明還是個少年,低了謝景行半個頭,於是扯了扯他的袖子,仰著臉問道:“小師叔,我有一事不明白。”
謝景行笑道:“什麽?”
陸辰明:“仙門大比的主辦者,也就是雲夢城,到底是怎麽知道修士是否殺人的?”
謝景行失笑:“此類比試,有兩種評判辦法,一是令牌,我們在進入之前曾經被要求往自己的令牌裏輸入靈力,寫上自己的名字。”
他把自己的令牌翻了過來,示意他們觀看,“隻要把令牌帶在身上,死亡之後,自己的名字會變灰,取而代之的是對方的漆黑名字,大比結束之後,所有令牌會由雲夢弟子以獨特的術法回收,藏起或是試圖摧毀,都是無用功。”
司空徹托著下頜,道:“那第二種呢?”
謝景行道:“第二種,便是水鏡。羅浮世界之中,有七十二麵水鏡,把此方世界盡收眼底,我們進入小世界,各位應邀前來的宗主、長老便會在外部觀看我們的鬥法,並且加以評判。”
謝景行說到這裏,看了一眼殷無極。
他暴露出的力量絕非普通元嬰弟子可比,以他之縝密,定然不會在這方麵路出馬腳,所以,定是做了什麽瞞過水鏡窺探。
殷無極坐了一陣子,才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也不遮掩,隻是坦坦蕩蕩地靠近謝景行,站在他身側,道:“陸平遙。”
吃瓜看戲的魔門軍師被點名,隻得無奈地道:“我知道了。”然後折扇一收,手中卻出現了一冊簡牘,以木片與細繩組成,上麵洋洋灑灑的都是墨跡。
謝景行一怔,頓時意識到,這是“神機千麵”陸機的家族絕學——“史家春秋”。
陸家乃是著名的史官世家,家族世世代代精研史學,以史入道,但是後來儒門崛起,諸子百家紛紛歸附,統一到儒道之下。
史官世家清傲,隻想做孤立的記載者,卻在數次世家的動亂之中逐漸式微,後來分為數支,其中一支位於海外十三島,守住家族主業,另一支則是成為了如今的“百曉生”,成立聽天閣,成為仙門耳目喉舌。
傳聞中,魔門軍師陸機就是陸家人,他也確實有使用過陸家的獨門絕學。
可是他到底為何叛出陸家,又是為何進入魔門,如今卻已不可考了。
青衣白裳的病書生輕輕地咳嗽了一下,手執細狼毫,筆走遊龍。
墨色的字跡淩空浮現,然後在他掌心漂浮的簡牘更是光芒炫目,他寫下的字跡在這一方空間內遊動如龍,不多時,又歸於寂靜。
他在篡改事實。
史家講究直書其事,不掩其瑕,但是自古成王敗寇,史官之筆,隻為勝者書。
魔門軍師陸機,向來是鐵杆的殷黨,為其殫精竭慮。
江山是殷無極打下來的,但是輔佐他守大業的,卻是陸機。
一將功成萬骨枯,連帶著,陸機的筆也從仗義直書,慷慨陳詞,變為書寫錦繡華章,掩蓋血腥,為世人所詬病。
可是誰也不知道,陸機是為了什麽心甘情願地效忠於魔道帝尊,甚至棄了自己原本的氣節,為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好了,現在沒人能看到我們的行蹤,那些輸在我們手裏的人,所經曆的事情也都改了。”
書生一合簡牘,收回袖裏乾坤,然後倦然抬眼:“少找我做這種事。我也是個有氣節的讀書人,一向仗氣直書,不避強禦,亦然無所阿容。”
說罷,他攏起了青色的衣袖,淡淡闔目,那萬事不管,倦怠懶散的氣質也消失殆盡。
竟然顯得有些孤寂冰冷起來。
誰也沒有注意到,陸辰明的脊背在顫抖。少年的眼瞳微微擴散,像是看到了什麽恐怖的東西,連牙關都在輕輕地作響。
謝景行注意到了他的異常,有些怔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辰明,你怎麽了?”
陸辰明想說什麽,卻又蒼白著臉搖了搖頭,道:“我沒事,小師叔。”
陸機,現在應當叫做陸平遙,輕輕地挑眉,道:“小子,我很可怕?”
陸辰明不答,隻是脊背還在顫抖。
陸平遙這幾日頗為照顧陸辰明,此時也有些不悅起來,懶懶地道:“我可是救過你,真是個養不熟的小崽子。”
謝景行卻意識到了有些不對,於是牽起陸辰明的手,把他帶離了溶洞,禮貌地笑了笑道:“陸道友,師侄的情況有些不對,還請莫要放在心上。”
陸平遙隨意地搖了搖扇子,示意自己並不在意,道:“你帶走吧。”
他性格挺好,也不會與一個小孩子計較。
謝景行點了點頭,然後拉起他往樹林走去,可是他隻感覺陸辰明的手冷汗涔涔,仿佛遇到了什麽可怕的人一般。
待到走了足夠遠,謝景行設下一個隔音結界,轉過身問道:“我設了結界,他們聽不見。可以告訴小師叔嗎,你如此反常,到底是為了什麽?”
陸辰明低著頭不語,可是眼瞳還是微微擴散的。
他仿佛是陷入了一段夢魘。
陸辰明聲音沙啞,道:“小師叔,跑,快跑。不要和他們一起走了——”
謝景行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問道:“怎麽了。”
陸辰明用手掌捂住臉,發出幼獸一樣絕望的低吼。
“我記得那個動作,在殘陽之下,那個男人展開史冊,筆批春秋,然後……”
“一字一殺,句句帶血。”
“他寫的哪裏是史冊啊,分明就是罪業,血從爹娘的身下蔓延出來,每一個來阻擋他的族人,都化為了灰。”
“就是他,滅了整個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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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機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陸辰明少年這是遇到了滅族仇人23333不過他不知道當時的那個男人是陸機,他隻見過一麵,但是不記得臉,可是當他看到那本史冊時想起來了。
當然陸機不是個純粹的壞人,也不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
謝景行又陷入了修羅場。
這就很尷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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