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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海相見

  黃昏時分,下了一場蔥蘢細雨。


  細碎的水聲劃過樹葉,庭下積水空明。穿風敲竹的雨滴斑駁落在窗欞之上,融開一片熹微的燭光。


  謝景行於廊下躲雨。他白衣如雪,身形勻稱清瘦。素白袖下遮掩的一雙手仿佛美玉雕琢,光澤溫潤。


  而他那張俊秀的容貌,在流光細雨的浸潤下,透著淡漠冰冷,仿佛仙神。


  謝景行金丹即成,比起吸收靈氣,重煉心境更為緊要。


  他身上畢竟有一個隨時會出問題的魔種。


  他丹田之中的金丹正在自動吸收天地靈氣,不必刻意端坐蒲團,閉門造車。反倒是以萬物入心,參悟大道,更為合適。


  謝景行取來紙傘,輕輕地抖落上麵的花瓣,然後撐開。


  然後,他踏著深深淺淺的水走入雨幕之中,漆黑的墨發之上仿佛被水汽潤澤,光華溫潤,細雨沾衣。


  他方才因這場雨忽生感悟,這種悟道之機,修者自然不會放過,於是沉下心感知天地,參悟儒道。


  儒門的手段萬千,有人文以載道,有人以樂立心。經史子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皆可入道。


  大道三千,本無高下對錯,隻以適合二字為先。


  儒門弟子初入道時,必須熟練四書五經。並以此為基礎,加以對儒道的理解參悟,輔修以君子六藝。這是每一個儒門弟子的底蘊所在。


  待修為到達金丹期,便可以選擇一種學說、流派或是某一二冊典籍主修,有人精通《中庸》,有人偏愛《詩經》,這是功法的支柱。若是所學駁雜不精,或是照本宣科,不能領悟其中哲理,修煉境界就不高,最多元嬰封頂,大道無緣。


  聖人謝衍製定儒門門規時,言明:築基重在基礎,九層之台,起於累土,不以枯燥無趣而退卻,勤學苦練,方得進境。金丹始於趣味,詩書禮易、琴棋書畫、禮樂射禦書數,擇善道而從之。元嬰則始悟大道,通義理,識本心,立誌向,方知人而為人。


  於是他在儒門基礎功法的扉頁提筆寫道:“多讀書,拓眼界,知禮節,煉心性,大道從此始。”


  謝景行曾為聖人,對於四書五經的理解早就成了本能,此時金丹已成,早就不需要重讀經史子集。真正讓他心境變動的,還是五百年前那一場墜天,教他意氣難平,耿耿於懷,若不解開這個心結,他遲早還會出問題。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冥冥之中天定。


  修真之人與天爭命,若是不理解天,隻會在大道路上折戟。


  但卻不可將天視為不可戰勝之物。


  曾經的他,被天道枷鎖束縛,不得不順應天命,後果卻慘烈萬分,數千年修為盡散,才得以明白一個道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即使是聖人,也未嚐例外。


  梨花被驟風急雨打濕,落於庭院之中,滿園花瓣堆積。


  謝景行長袍緩帶,靴底踏著柔軟的落花,垂下眼睫,上麵似沾著露珠一般,幽幽沉沉,卻清醒淡漠。


  他平日溫和端雅,君子謙謙,唯有在獨處之時,才會露出些許逆反之氣。


  當年聖人為世事所苦,生之囚徒,死亦縲絏,帶著枷鎖而活,最終又為眾生而死。


  可世人不懂他苦心,笑他道統落寞,笑他儒道不通天,笑他“書生修仙,千年不成”,並且欺他門人,捧高踩低,不值教化。


  謝景行按了按胸口的魔種,隻覺有一個虛幻的聲音詰問:“聖人謝衍,世人薄情,你當如何?”


  他垂目,漆黑的眸中帶著冷意道:“世人負我。”


  雨聲越發大了,將他的衣擺打濕,讓紙傘摧折,讓他的白衣近乎浸透。


  心境之中的聲音又問:“天道如何?”


  謝景行眼睛卻靜靜地燃起一簇烈火,他道:“是天道薄我。”


  聲音卻是酷烈而冰寒。


  黃昏的重天之上,有陰雷於層雲之中蛇行,扭曲至極。


  而他話音剛落,身上靈氣四溢,竟然抖落千樹梨花,仿佛漫天飛雪。花瓣堆在他的傘麵之上,沾在他的衣角,而他的臉色比梨花還要蒼白。


  聖人的心境終究還是亂了。


  為這千年不平,千年痛楚。


  為這驚天騙局,為這不公,為這澆漓世道與不古人心。


  他胸口的魔種蠢蠢欲動,魔氣在他身上溢散,見他心境變動,企圖將他扯入深淵。


  殷無極的魔氣,在他突破金丹期的那一瞬,就蘇醒了。


  謝景行看著手指上湧動的那一簇血一樣的深紅魔氣,如紅蓮業火,灼的他指尖發燙。


  他淡淡地歎道:“報應來了。”


  他的身影搖晃,仿佛在壓抑著什麽刻骨痛楚。然後,他如將崩的玉山,倒在了這傾盆大雨之中。


  紙傘悄無聲息墜地。


  謝景行在心境動搖之時,被魔氣拉入了識海。


  識海之中,極目之處,是漫山遍野的紅。


  是血池,也是花海。那是北淵洲特有的異象,血池煉獄花。


  上層是豔如鮮血的紅花,根須卻紮在沸騰的血池之中,若是一時不查,為花朵所迷惑,便會被藤蔓纏住拖入底下血池,粉身碎骨。


  這不過是魔氣所造的幻境。


  謝景行在鮮豔的飛花之中負手而立,身著三重雪,仿佛天地間唯一的白璧無瑕。


  隻有他自己知道,當年那個正道巔峰的聖人,心裏曾經藏過怎樣的秘密,又沾染過怎樣的欲望,犯下過怎樣的不倫之罪。


  這一樁一件,全是心魔。


  最終他被天道懲戒,一劍斬七情六欲,從此聖人無情無欲,隻為蒼生而活,卻是最大的錯誤。


  謝景行歎了口氣,隨手甩開試圖攀上他袖擺的花藤,靜靜道:“別崖,許久不見。”


  黑袍的魔四肢纏著沉重的鐵鏈,琵琶骨更是被穿玄鐵過,鮮血浸透了他的外袍。


  他站在他的身後,仿佛一片如影隨形的夢魘。


  殷無極道:“謝雲霽,許久不見。”


  謝景行闔目,似乎不願麵對這段過去:“此去經年,我已經不是聖人謝衍,不必如此叫我了。”


  殷無極挑了挑眉,從善如流:“景行。”尾音低沉優美,纏綿悱惻。


  殷無極走向他,步伐悠然,行動時卻有沉滯的鐵鏈鳴響之聲。


  謝景行的神色一僵,仿佛被這聲音戳到了最柔軟的地方,側開了臉,道:“你何必用如此模樣見我。”


  殷無極短促地笑了一聲,道:“我怕你一劍砍過來啊。”


  謝景行看他這副模樣,心中惻隱。


  殷無極的手腕上有著明顯的血痕,那是被寒鐵勒出的痕跡。而這鐵鏈是他親手捆上去的,困了他數百年。


  謝景行最終還是閉了閉眼,道:“你明知道,我不會再對你動手了。”


  殷無極幹涸的血在黑袍之上形成大片深紅的痕跡,胸口更是有一處血洞,血肉外翻,仿佛被人抽筋拔骨一般。


  這種傷勢,旁人隻要看一眼,就覺得痛楚難當。


  修道之人所謂的修身,乃是修三種東西,靈根、靈骨與靈脈。


  靈根決定天賦,靈骨決定境界,靈脈決定修為。


  而殷無極立於他的麵前,身上數處劍傷,鮮血濡滿外袍,而他肋下的靈骨所在之處,更是空蕩一片,像是被人生生剜出,慘烈至極。


  剜出靈骨這種傷勢擺在修者身上,近乎是廢其修為,當得上是仇深似海。


  而他當年卻淪落至此。


  謝景行心知肚明,殷無極乃是魔道至高無上的帝王,現在哪裏會是這副慘狀。


  但是他雙手微微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最終抿了一下唇,聲音幹澀:“別崖,你可真是來要我的命的。”


  殷無極右手負在背後,左手端在身前,那是一個慣常君臨之人的姿勢,與他囚徒一般的模樣構成鮮明的對比。


  他短促一笑:“我隻是試試看罷了,聖人如今倒是有一副慈悲心腸,讓人頗感新奇。”然後指尖擦過他如流水般的墨發,執起一縷,放在唇邊輕吻。


  魔道帝王的動作明明溫柔,卻帶著窒息的纏綿血腥。


  謝景行渾身一僵,卻無可奈何地闔眸。殷無極擺出這一副模樣,就是要他心軟,而他看著他的傷,的確也吐不出一個拒絕的字來。


  他見謝景行放棄抵抗,含著笑,得寸進尺地把他摟在懷裏,伸手摩挲著他的唇畔,意味深長地道:“你當年剜去我的魔骨,把它收哪兒了?可有貼身佩戴?時時想起徒兒?”


  謝景行處於識海之中,靈魂被魔道帝王鎖在懷中,鼻翼處滿是血腥之氣,他心緒震動,啞聲喚道:“別崖。”聽起來竟有些纏綿。


  “以劍挑開肋下三寸,從血肉之中剜出魔骨,山海劍鋒利無雙,速度倒是快的很。那種劇痛,倒是讓人印象深刻,萬分難忘。”


  明明是為所有修者憎恨之事,但他的臉上,神情卻出奇的平靜,甚至還有些饜足。


  謝景行幽幽沉沉的黑眸看向他,長歎。


  殷無極覆上自己的肋下三寸,那裏仍然有一根靈骨,卻不屬於他。


  那是一根會引起世人癲狂的聖人靈骨,卻在千年之前,被聖人謝衍換給了他入魔的棄徒。


  在他最淪落最瘋魔之時,那根猙獰的魔骨卡在他的肋下,仿佛要將他不仙不魔的軀體撕裂,要他死在弱肉強食的北淵洲。


  而與他決裂的師尊,卻剖血肉,取魔骨,以自己的骨填了他的空白。


  而他自己,則是以山海劍的劍鞘化為玉骨填充,為此境界跌落,修為大損。


  殷無極的喜怒向來無常,前一刻纏綿繾綣,下一刻便能翻臉如翻書。此時,他竟然笑了,血腥而諷刺。


  他道:“你說我是瘋子,謝雲霽,我看你才是個徹徹底底的瘋子,你剖開自己的血肉,剜了自己的靈骨換給我,就敢去飛升?”


  謝景行那張爾雅的麵容陡然一變,眼神仿佛寒玉一般璀璨耀眼,仿佛有什麽激烈的情緒埋藏其中。


  “對,就是這個眼神,這才是聖人謝衍。良師?益友?開什麽玩笑,你瘋起來,莫說是我,連天也擋不住,偏要做什麽聖人。”


  “謝雲霽,你當真是要我……恨之入骨。”


  骨血相融的愛恨,要他生死不忘,所以他才能第一眼就認出謝景行隔世的容顏。


  謝景行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硬下心腸道:“往事如煙,休要再提。我救你一次,隻為全千年師徒情誼。”


  “師徒情誼?嗬,也罷,你就是這個性子,改不了。”殷無極的眼眸殷紅的仿佛能滴出血,他覆上自己的肋下三寸,靠近心髒的位置,似乎感覺到了故人的溫度。


  他被廢盡功力,剖肉取骨,也曾被救回一命,骨肉相融。


  一報還一報,他們到底誰欠了誰,早就算不清楚了。


  於是殷無極微微和緩了口吻,道:“我隻是來問你一件事。”


  謝景行一怔:“什麽事?”


  魔道的帝尊在他麵前負手,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有一種瘋狂的執念。他緊緊地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道:“當年,你為什麽執意飛升?”


  謝景行:“……”為了撥他命盤,這說了還得了?


  他歎了口氣,卻也不願欺他,於是不答。


  殷無極頓了一下,換了一種問法,道:“當年你飛升之時,發什麽什麽事?”


  謝景行亦然不可回答。


  天道入魔這句話,他當時是作為遺言說給道祖、佛宗的。若是此時從自己的唇齒之中說出,以他低微的修為,定會招來天道記恨。


  殷無極敢聽,他不能答。


  殷無極見他沉默,心下慍怒,冷笑道:“好,你當真什麽也不說?是聖人的不屑,還是冷心冷情,不願與我再有糾葛?”他的語氣激烈,仿佛有火星迸濺。


  謝景行:“……”


  他道:“好,那我便去自己找答案。”


  謝景行歎氣:“你誤會了。”


  血紅色的花海扭曲消失,識海變換。


  這是謝景行的識海,但殷無極這個外來者卻能控製自如。除卻因為他的修為遠高於謝景行,更是因為潛意識之中,謝景行對他沒有太多戒備。


  謝景行對殷無極始終有一份愧疚感。


  所以在他麵前,殷無極怎麽作,怎麽鬧,隻要不過分,他都願意護著,讓著,但他卻又為他的固執與瘋癲頭疼不已。


  他的底線也很清晰,若是對方禍害蒼生,他定是要出劍的。


  謝景行見他因為自己沉默不語,又要發瘋,頭疼的不行,於是道:“別崖,我是不能說,你別鬧的太過。”然後指了指天上,示意天道忌諱。


  殷無極領會了他的意思,看他臉色蒼白如紙,頓了一下,然後把他攏在懷裏,卻出奇的安靜了。


  畢竟是識海被入侵,為了不給謝景行造成壓力,識海又變為荒蕪一片。殷無極還是滿身枷鎖的模樣,淩亂的黑發披散在身上,滿身血腥氣。


  殷無極滿身戾氣來得快也消得快,畢竟他來謝景行的識海,到底不是為了吵架的。


  他抿起唇,故意冷冰冰地道:“金丹期還是太弱。”他憋到金丹期才來找他,就是怕築基期的身體熬不過他的魔氣,這一下又硬生生忍了三年。


  謝景行隻是臉色白了些,他就像驚弓之鳥,生怕又控製不住自己損了他哪兒,渾身一僵,不動了。


  他乖起來是真的乖巧,完全看不出作的時候的瘋勁兒。


  謝景行掙了一下,沒掙脫,隻好隨他去,沒好氣地道:“我神魂不穩,築基期到金丹期用去三年,已經算是不錯了。”然後抬眼,似是嗔怪似的瞥了他一眼。


  他這副肉身容貌姣好,比起曾經清絕而淡漠的聖人,少了幾分冷淡,多了幾分溫柔秀雅,身姿如修竹,纖瘦,抱在懷裏卻有韌勁,從脊背到腰窩,弧度都優美至極。


  殷無極輕輕地抽了一口冷氣,眼神一暗。


  ※※※※※※※※※※※※※※※※※※※※


  又是刺激的一章。


  我感覺每次殷無極上線都會帶出重量級回憶殺。


  他們的關係是真的複雜又刺激。


  謝景行的心境其實還是受影響的,他現在身上有魔種,徘徊在蒼天薄我世人負我我寧入魔附近,一念之差可能就走歪了。


  不過他這次重生肯定走的是爽文路線2333得把仇一個個報回去嘛。


  就是前世的情債是真的難還。


  何況他們還是偷情(什麽)連儒門三相都不知道他們具體的關係。


  他們堅定地認為與魔有染是假的,是栽贓。


  然後被自己師父打臉。


  聖人謝衍:……我當時怎麽就一念之差讓那逆徒得逞了呢,撇不清了。


  但是他們不是在一起,前世的關係應該不算在一起,師尊沒看清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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