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裴皓諱莫如深地指了指天。
“尤其是和裴府有關的人,就算聽說過,你也不能說知道嗎?”
瓊玉的目光裏帶著利刃。
【因為你曾與他有過婚約?】
因為情緒不穩定,他的手勢比劃得格外淩亂。雖然他也不大明白,為何自己的手指會有些顫抖。也許,的確是她太過分了?
【你是不是也覺得,他與太子一樣,隻是你們交換勢力的理由?】
瓊玉問出這個問題之後,雙手脫力地垂下,仿佛用盡了力氣。
他覺得自己累得慌。
裴皓用目光上下掃視著他:“這關你什麽事?”
她敏銳地察覺到,說到李瓊的時候,瓊玉身上表現出格外異常的樣子。
“你是不是和他認識?”
她試探問出口:“你是以前秦王府的舊人?也是府醫?”
當年那事之後,他得到高人相助,樣貌變了許多。別說是隻見過他畫像的裴皓,就是父親在世,瓊玉也十分肯定,她必定認不出他來。這本來是一件好事,但不知道為何,此時的瓊玉卻希望,裴皓是不同的。
哪怕她從未真正見過他的樣子,但她也能認出他來。這不是說明,他們就是天造地設、上天注定的一對不是嗎?
於是他就有了許多,順理成章,因為她而放下仇恨的理由。
可是老天爺沒有這麽仁慈,裴皓也沒有七竅玲瓏心。
她根本沒認出他。
她隻覺得他是秦王府的舊人,是個府醫。
瓊玉忽然覺得自己心裏的這些糾結很沒有意思。或許她說得對,像他這樣的,倒還不如趁早離開。這趟沒人要蹚的渾水,他因為心中那些不清不楚的情緒,義無反顧地蹚了進來。
可這到底有什麽意思呢?
瓊玉搖頭,失望地站起來。
裴皓坐在椅子上,她知道他這是被她說動,可能是要走人了。可她卻動不了,甚至隻是想送送他,這麽簡單的事,她也做不到。裴皓的目光落在自己那雙毫無知覺的腿上。
還好她現在有這個理由。
可以說服自己,是因為我是個殘疾,所以不能做許多想做的事。
但事實上呢?
裴皓心裏門兒清。
就算她身體健全,也不過還是得做那個身不由己的裴府小姐。任性一回兩回,還能說是她傷心,可要是真因為傷心任性得久了,恐怕連裴曆青都不會再要看她了。
父母都是這樣,喜歡聽話的孩子,因為這樣的省心。可也不能讓他們太過省心,太過自省的話,等到自己真正受傷的時候,他們恐怕就會以為子女自己能處理好,反倒撒手不管了也說不定。
裴皓心中記著這個度,所以她不會做得太過分。
現在這樣剛剛好,周雙燕與她冰釋前嫌。惜楓是個明白人,為了周雙燕,她會幫著勸著周氏對她好。而裴曆青,則因為她的主動後退,而對她多了一份心疼。原本她就是他的親女兒。現在這樣剛剛好,所有人都與她為善。
以退為進,永遠都比傻咧咧地勇往直前要惹人心疼。
隻有一點,不是那麽完美。
裴皓看著瓊玉的背影,他穿著絲白色的綢衣,雨水落在他的肩上,氤氳出濕潤的水漬。
他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隻能下輩子做鳥與樹了。
裴皓眼睛幹澀,可喉嚨卻燒得發疼。
要是李瓊還在怎麽樣?
裴皓忽然想到他剛才問的問題,失笑出聲。如果他還在的話,他們壓根就沒有認識的機會。燕兒還會暗戀文采斐然卻苦於尋找靠山的太子。而她,則會嫁給李瓊,沒準現在孩子都滿周歲了。
她與他最大的可能,也許就是她生病的時候,讓這個府醫過來看看。
可再怎麽樣,無論如何也不會有一個故事,會屬於身不由己的相府千金和籍籍無名的府醫。
“銀鉤,雨小了咱們就走吧。”
裴皓的聲音從房內輕輕傳出,裏麵沒有一點戾氣,和她過去的一模一樣。
銀鉤聽到她的吩咐,在外麵應了一聲。
“要叫周小姐嗎?”
她很有默契地沒有提起離開的瓊玉,就好像他從來都沒有在這裏出現過。
裴皓麵色如常回答道:“走時去問問,若是她不願意,那就算了。”
銀鉤又應了。
她沒再出聲,隻靜靜靠在椅背上,看著外麵淅淅瀝瀝的落雨,嘴邊挾著一抹平靜的笑意。
所有人的生活都回歸到正軌上。
這樣也挺好的。
……
瓊玉下了山,停在山腳邊的一條岔道上。
往左是回安京的方向,而往右,則是回山上的路。一條寬闊平坦,卻暗生坎坷,一條狹窄泥濘,但實則平坦。
他該何去何從呢?
瓊玉沒有猶豫。
他選擇了安京。
裴皓實在是不夠了解他,他既然一開始已經做出下山的決定,就絕對不會再做一個逃避事實的懦夫!
他下定了決心,躊躇滿誌地準備搞一波大的。
而還在山上的裴皓,雖然被他cue到,卻依舊鹹魚著。她覺得一切都已經回到正軌上,那之後就應該是周雙燕順理成章地嫁給太子,從此開啟幸福快樂的劇情。而周雙燕如了願,她再低調點,周氏也不會再針對她。畢竟她與裴曆青是合作關係,總不能合作還沒完成,他們兩個就窩裏鬥了。
而她,也許就會嫁給一個貴族。反正也是個廢人,母家又顯赫,隻要她不主動搞事,其他的女人也不會來觸她的黴頭。
所以,就算她最後的結局不會比寶國夫人好,但掙個平安的一生,還是很簡單的。
想到這裏,裴皓突然就滿足了。
也是啊。
她想,自己不比那些穿越過來的大神,有許許多多的技能,有能改變世界線走向的能力。雖然是一個穿越者,可她原來也不過就是一個泯然眾人的普通人。就算穿越,她本質上也不會由一隻麻雀變成鳳凰。
什麽愛情、什麽抱負、什麽改變這個世界裏女性的地位……要做這些,首先她要選擇與整個世界對抗。可是,連和一個陌生人對抗的勇氣她都沒有,又怎麽有可能去挑戰所有人的價值觀呢?
她就不是這麽一塊料。
穿越對其他人來說是一個開啟不平凡的一生的機會,而對於她,不過是換了一個世界繼續以前那些按部就班的生活而已。
喜歡瓊玉嗎?
她問自己。
當然是喜歡的。可要是為了他丟了命,誰知道還沒有下次穿越的機會。命運之神能眷顧她一次,可這並不意味著,她還能再穿越兩次、三次、四次.……所以這種喜歡,對比平安順利的一輩子,還是放下算了。
就像李瓊。
其實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看到他的畫像的時候,聽到裴曆青說的關於他的情況的時候,她其實覺得老天真好,給她丟下一個金子做的餡餅。就算當場被砸死,她都覺得,能和這麽優秀的人在一起,她穿越過來,值了。
可能這就是死過一次的人的感受,對於上天降下的一些仁慈,她都會格外珍惜。
因為過於珍惜,她每做一個決定,心中都會以自我為中心,想上很多次。畢竟,誰都不知道下一次複活的機會會在哪裏。
像她這樣小心翼翼的人,是不可能豁出一切去追求愛情的。
所以,算了,那也不錯。
至少她能富足地生活一輩子,不虧。
雨下了一會,山上的空氣逐漸變得潮濕。
銀鉤走進來,身後跟著幾個婆子。
她們走進來,朝她福了褔身。
“裴小姐,夫人讓我們過來幫著您下山。”
看,周氏已經在朝她示好了。
裴皓見了,點點頭道:“我東西不多。你們把我這個人弄下去就成,輪椅太笨重,我讓人去叫家丁了。”
帶頭的婆子哎了一聲,走過來蹲下。
“那裴小姐過來,由老奴背您下山。其他的您不用操心,我們會看著做的。”
她應了一聲,靠到她的背上。
“落雨天冷,嬤嬤等等,我去拿件披風來。”
銀鉤看了看外麵還未停下的雨,喊了一聲,從帶上來的包袱裏拿出一件藕粉色的披風,披在裴皓的背上。
緊接著,她打傘撐在她的頭上,陪著一塊下山。
青山山勢不高,因為下雨的原因,半山腰上霧蒙蒙地一片。
裴皓撐起身,朝通往安京的官道上看去,水霧遮住了她的視線,上麵連個人影都看不清,更別說瓊玉這個人了。裴皓自嘲笑笑,複又靠了下來。
她在想什麽?
裴皓突然有點看不起自己。
這麽優柔寡斷地,有什麽用?人是她自己趕走的。她一個脾氣不好,自私又跋扈的一個人,他能忍這麽幾天已經是不容易了。現在人走了,她又在這裏希望什麽。是覺得現在危機解除,所以想要可勁地作嗎?
像她這樣的人,就應該孤獨終老。
和別人在一起,除了禍害其他人之外,還能有別的什麽作用嗎?
沒有的。
裴皓歎了一聲。
銀鉤將她的一切表現看在眼裏。
但她沒有勸說她。
如果放在以前,她會安慰裴皓,會說些話寬慰她。但現在,她覺得這種事還是讓她自己安靜會兒比較好。若是真的能放下,那最好。像她這樣的貴女,又是在晉國這樣的地方,本來就不應該有這種出格的想法。
而若是放不下,怎麽說也是裴曆青的女兒,無論如何她也必定要做出與她享受的富貴相稱的犧牲來。就是她不願意,也自有人逼著她願意。
世界就是這樣,無論對人,還是對事,永遠都是付出多少才能獲得多少。
可這個道理,隻有她自己悟出來了,才能算個道理。而如果讓她講給她聽,以裴皓的性子,也許今天會記得,但明天,或者後天,就拋在腦後也說不定。
雖然心悅她,但銀鉤從沒有臆想過自己能和她在一起。
人與人之間就是這樣,一旦她們的交往超脫了社會的認知。除了作為社會的異端被所有人唾棄之外,她們什麽都得不到。
……
周雙燕等在山下。
裴皓朝她揮了揮手。
一見到她過來,周雙燕臉上便綻放出笑容。她提著裙擺小跑過來,身後的丫鬟連忙撐起傘跟上。
“阿姐。”
她跑到裴皓麵前,親熱地喊了一聲。
裴皓笑著應了。仿佛過去的兩個月裏什麽都沒發生,她們還是一對感情很好的姐妹。
所有人都樂得粉飾太平。
她們相攜著上了車,裴皓麵帶微笑,是個溫柔的姐姐;周雙燕麵帶微笑,是個活潑的妹妹;周氏麵帶微笑,是個慈愛的繼母。她們就是模範的一家,就和兩個月前一樣。
但唯一與過去不一樣的是,所有人都在有意說和。心中再也不想著爭奪些什麽,妹妹不像個妹妹,姐姐不像個姐姐,繼母不像個繼母,露出了人性中最醜惡的一麵。
現在所有人都好了,這就是她們的正軌。
她們是完美,卻又虛假的一家。
裴皓笑笑,扶著周雙燕的手,聽著她在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小女兒才會說起的閑話。
周氏在她們身後微笑:“燕兒,我與你姐姐有事要商量,你先坐我的馬車回去吧。”
她們抬頭看過去。
她的笑容中沒有惡意。
周雙燕還在猶豫,裴皓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去吧,正好我也有事要與你母親說。”
既然她這麽說,周雙燕抬頭看了裴皓,鬆開了握著她的手。
“那回去後,我再來找阿姐。”
裴皓點頭,應了。
她這才心滿意足地往周氏馬車的方向走過去。
周氏看著她上了車,這才走過來。
“上去吧。”她開口,臉上表情淡淡的。
裴皓不指望她對自己的態度能轉變得有多厲害,見到這副平淡的模樣,她已經滿意了。她們原本的關係,便就沒有親密到哪裏去。
銀鉤和惜楓攙扶著裴皓上了馬車。
周氏在她們之後上來。
一上來,她麵朝裴皓,在她對麵落座。沒等馬車啟動,她便開口,語氣頗有些誠懇:“你的傷,是我做錯了。”
銀鉤沏了茶,放在她們麵前。
裴皓看著眼前靜止的水麵,吩咐銀鉤:“讓他們啟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