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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愁紅顏老,三

  果兒手裏攥著蘋果啃, 撒開步子走在安邑坊大街上,張望高高低低的酒樓。


  商戶雲集的地方,市井風貌就是跟別處不同。


  這兒的陪酒女打扮格外張揚, 衣領開得極低, 擠出深深的溝壑。


  這兒的酒也便宜,賣法兒也別致,一杯一杯的賣, 喜歡哪種就嚐嚐, 七八種酒混著喝, 比別處喝一壺還醉的快。


  南來北往的客商,有高鼻子藍眼睛的,有大卷發長得像駱駝的, 隻要是個男人, 隻要醉了,看女郎就分外風情, 貼銀錢、給好處也分外大方。


  安邑坊的半空蕩漾著酒色財氣蘊藉出的獨特情調, 叫人邁不動步子, 希冀一段奇遇良緣。


  果兒繞著裴五郎的宅子轉了兩圈,看門上進出的仆役肥頭大耳, 房子也維護的好,抻出牆頭的紅楓顏色上得十足十,再看後門采買的人, 把肥雞大鴨子一對對往裏頭運。


  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上, 下人油水豐厚,這家人過得才叫富足。


  順著裴家正門往南走, 過兩個街口, 再拐個彎, 格局頓時窄了半截,宅院小,路自然也窄,門挨著門的小院子,其中一個簇新,是才粉刷過的樣子。


  果兒的蘋果恰好啃完了,他把果核往路邊一甩,拍拍手,盯著對開木門尋思:姓楊的,會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楊釗與果兒麵麵相覷坐在堂上,客套話早已說盡,果兒卻還沒有切入正題的意思,繼續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閑扯。


  楊釗沉不住氣,艱難維持的正襟危坐架勢垮下來,兩腿咧出一個不甚雅觀的姿勢,翹著腳吊兒郎當的向果兒拱手。


  “貴人就別吊我的胃口啦!大晌午的,拉你出去吃酒又不肯,坐在這兒幹說有什麽意思!我聽不懂那些繞來繞去的官話,要銀子還是要女人,給個痛快的!”


  果兒微微一笑。


  “郎官快言快語,京裏少見得很。”


  “貴人既然已經尋到我門上,自然知道我的根底。”


  “我,楊釗!”


  楊釗翹起大拇指點住自己,然後扳著指頭數起來。


  “三十啷當歲,新都做了一回縣尉,扶風做了一回縣尉,想撈錢,撈不著,沒錢呢,下一任官做不上,就這麽半吊子晃!走投無路才來京裏瞧瞧。”


  果兒四麵瞧過這座宅院。


  樹小牆新畫不古,沒什麽底蘊,不過物件歸置的整整齊齊,前頭兩個看門的小廝,後頭兩個待客的婢女,都是規規矩矩的,比杜家才用起來沒□□好的那幾個強些。


  他查問過裏正,知道這筆買賣談的精細,一應動用之物配置齊全,且價錢不高不低,沒挨宰。


  楊釗不是麵上瞧著五大三粗沒成算的樣兒,不好糊弄。


  “郎官客氣,各地方州府,做了一任兩任實職,後繼無力,來京裏尋門路的官員也多。不過似楊郎官手麵這般大方,初來乍到就置辦宅院的卻沒幾個,多半在南城租個地方住住罷了。”


  果兒拍著大腿,閑話似的口氣慨歎。


  “人哪,不認命不成,郎官的官運平平,氣運卻是一等一。家裏有個能幹的妹子,樣樣打點妥當才喚郎官進京,金光大道鋪在眼前,叫人好生羨慕。”


  楊釗訝然,起身拉住果兒的袖子就走。


  “誒?原來貴人是我那好妹子派來的?哎呀,阿玉真真調皮,與我打這啞謎作甚,走走走,我還要瞧瞧王府有多氣派……”


  “楊郎官!”


  果兒未等他說完,便截斷了他的話,“宗室內眷,外男不可擅見。”


  楊釗臉色驟變,果兒笑眯眯又把話頭轉了方向。


  “可是郎官何許人也,王妃隻肯認您這一個哥哥,還有誰攔得住您?隻是年底了,王妃忙,隻有請郎官耐心住幾日。”


  楊釗生了疑,掂量著輕重試探。


  “敢問貴人是哪個衙門的?”


  果兒耐心與他兜圈子。


  “王妃進京兩年,前前後後結交了些朋友,自有人為她出頭跑腿辦事,譬如奴婢,今日認準了這個門,明日便有禮物奉上,錢帛也好人手也好,郎官但有所需,必然滿足。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京裏的水比海還深,郎官初來乍到,不用問這麽清楚明白,受用著就是了。”


  他這樣雲山霧罩,若換個正經人,自然是堅辭不受,怕落了人家的圈套。


  可是楊釗何等英雄豪傑,哪會怕找上門來的麻煩?


  當下嘿嘿一笑,直白道,“貴人,您隻要敢送,我就敢收!不怕吃多了咬著舌頭。隻不過嘛……”


  果兒一笑,擺手道,“郎官但說無妨。”


  “隻不過,連我都見不到妹子的麵,貴人若有所求,我幾時才能替貴人把話遞到妹子跟前呢?”


  果兒一聽就明白了。


  楊釗與楊玉兩年未見,楊玉在京裏有多風光,究竟耳聞不如親見,他嘴上說但收無妨,私底下還是打鼓。


  ——知道怕就好,收錢肯辦事的人,可交。


  果兒頷首,轉過身摸了摸下巴,莫測高深地笑。


  “郎官人品高潔,不肯白吃白拿。好得很!不過奴婢卻並不是有求於郎官,而是想為郎官指一條升天大道。”


  果兒頓一頓,莫測高深的望住楊釗。


  “楊玄琰帶進長安四個女郎,身段都是一樣的白皙豐碩,身世都是一樣的卑微下賤,個性都是一樣的直率潑辣,站成一排,活生生四顆朝天椒。郎官想不想知道,奴婢為什麽獨挑了王妃推薦給王洛卿?”


  楊釗愕然瞪大雙眼,目光尖銳的像鷹隼一般聚焦在果兒身上。


  ‘卑微下賤’四個字,楊玉從前打開門做生意的時候,說的人不少。但那是從前,自從弘農楊氏認下這門汙糟親戚,她的名字光明正大寫進楊家族譜那一日起,就是一張錦被蓋住汙穢,楊釗或是楊玉都再也沒聽到過這種明為冒犯實為調戲的言語了。


  楊釗頓時有些著惱,油腔滑調一掃無餘,涼聲道,“哦,我當是哪一路的管事未曾打點到,找上門來討好處,原來是‘花鳥使’。失敬失敬!也是,惠妃娘娘突然去了,聖人心緒不寧,貴人想是挨了不少排頭,再看我妹子日子過得順當,便成心來找茬了?”


  果兒悶頭輕笑。


  楊玉的容貌、麵相、身形、姿態,長安城裏第一個好整以暇悠然欣賞的人,就是他果兒。


  是果兒一手把她帶到王洛卿眼前,再送進郯王府待選。


  楊玉的好處,除了那張臉之外,便是好比楊釗此刻,這種生動而躍躍欲試,猶如關不住的鳥兒一樣的野性。


  聰慧機敏,外表柔順純淨,而內裏刁滑的美人,比如杜若,聖人是不喜歡的。


  王洛卿教導過十來個徒弟,聖人偏愛喜怒皆出自天然的人,喜歡未經雕琢,與自然響應的性情,喜歡聽見鳥叫會仰頭,見到落葉會歎息的敏感與純粹。


  說到底,聖人向往超脫俗世,真正獨立存在的美。


  因為他把握的住。


  他可以構築一個黃金的籠子,把這罕見的天性圈養起來,並不害怕她翻出漫天波濤。


  相比之下,杜若實在是太複雜了,複雜到令男人疲倦。


  “郎官且聽奴婢一言。”


  楊釗陰沉著臉,頗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聖人寵愛惠妃娘娘,天下共知。若非娘娘姓武,早已冊立為後。娘娘一朝去了,風言風語不止,皆說娘娘因廢太子案憂懼而死。需知庶母與長子,本就是犄角相對,娘娘就算不曾動手陷害,太子在生時亦曾屢屢遭其當眾逼迫。可是聖人半分沒有怪罪娘娘,更不曾遷怒於壽王、鹹宜公主等,反而別加恩寵,把公主的女兒接回宮廷教養,還起名為遺珠。”


  果兒溫言與他交代底細。


  “……郎官怕是不知道,娘娘的閨名喚作驪珠,乃是驪山之明珠。遺珠的意思,便是承襲娘娘恩澤遺愛。有這個孩子在,鹹宜公主等於尚方寶劍在手,可保終身無虞。”


  楊釗恍惚知道壽王有個同母的妹子叫做鹹宜,卻不知這和楊玉有何幹係,茫然啊了一聲。


  “聖人愛重娘娘,二十年愛侶一朝失散,極受打擊。”


  果兒將目光投向窗外,低沉聲音裏帶著無限憾意,仿佛說的不是聖人而是他。


  “郎官身形健壯,麵貌英朗,性情又活潑,想來於脂粉隊伍中頗受矚目。可是,尋常床笫歡愉之外,有沒有遇到過真正情投意合、相見恨晚之人呢?若得到過,再失去,心中那個空洞要如何彌補?”


  楊釗默然無語,恍然思緒萬千。


  “聖人不是尋常男人,他想要什麽,不用說出口,自有人雙手捧著給他,換些許恩賜。”


  “……這又與我何幹?”


  “將王妃獻給聖人,郎官與王妃這一生一世,便再聽不見半個不順耳的字眼,瞧不見半分不美的風景。郎官以為如何?”


  “什……”


  楊釗大驚失色,定定然望著他,麵孔蒼白而眼神複雜,指尖握在手心微微發抖,半晌沒反應過來。


  果兒扭頭直視楊釗,目光坦然的近乎於無恥。


  “一雙玉臂萬人枕,一點紅唇萬人嚐,娼婦而已,陪老子還是陪兒子,有甚分別?”


  話沒說完,隻聽噌地一聲響。


  一道銀光閃電般劃過,頃刻便抵在了果兒的脖子上。


  果兒低頭瞧,是一把精巧的小匕首,刀鞘上繁複彎曲的花紋充滿異域風情。本該是個裝飾品,眼下卻承擔了血濺五步的重任。


  果兒忽然笑起來。


  楊釗臉色發青,刀刃在果兒脖子上比了比,仿佛嚐試好不好用力。


  “你受了誰的指使來說這套渾話?殺了你,就埋在我家後院,看是誰上門來討人?誰還敢胡說八道。”


  陽光照在刀刃上,反射的光芒晃得人眼暈。


  果兒不過是個內侍,耍弄嘴皮子在行,真刀真槍跟前,說不害怕是假的,可要說怕到驚慌失措,那也不能夠。


  他咽下唾沫嗤笑了聲。


  “殺了奴婢,還有一整個‘花鳥使’知道王妃的底細。這班人,在冊的正式編製隻有五十六人,忙時調用內侍省其他行次上的人,來回總有兩三百個。見過王妃麵貌者不下數十人。換言之,隻要天日不墜,這番話,今日郎官聽不下去,來日旁人也會說。王妃生了那樣一張酷似娘娘的臉,這輩子還能翻出天去嗎?郎官久在縣衙任職,難道沒聽過買賣行的一句俗話,‘貨賣識貨人’?聖人英雄豪傑,統禦天下,壽王不過是個倚仗母妃恩寵的黃口小兒。二者相較,誰更能給郎官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榮寵?”


  分明瞧著楊釗的麵色鬆動猶疑,果兒歎了口氣。


  “玉者,石之美也,其聲朗朗,其質堅硬;金者,五色金也,百煉不輕,從革不違,其性不變。金玉相當,郎官與王妃……當初要不是郎官慫恿,王妃會老老實實跟著楊玄琰上京嗎?當日舍得,如今為何舍不得?郎官要借王妃博一個前程,區區親王就滿足了嗎?”


  楊釗想不通果兒從何處洞察兩人關係,口氣如此篤定,一副過分機靈的眼珠子滴溜溜轉,手裏刀刃已遠了些許。


  “你別誆我外鄉來的糊塗漢。聖人是口唐僧肉,誰不想吃兩嘴?這時節,宮裏的女人滿坑滿穀了吧?再者,往後壽王繼位,阿玉本就是元後,豈不比內宮爭寵容易百倍?”


  果兒聽出他動搖之意,徐徐下猛火。


  “若比高宗朝,皇後之位自然穩如泰山,郎官二十年後的前程也都已握在手中。可是本朝的皇後,世家女又如何?聖人元後王皇後如今在哪裏?阻止廢後的薑皎又在哪裏?待壽王登基時,王妃若無子,有何倚仗?即便有子,難道便坐定儲位?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實後宮也是如此。王妃綺年玉貌,此時不爭更待何時?郎官啊,拿在手裏的才是真金白銀,旁人的許諾之言,他有命說,你有命等嗎?”


  楊釗聽得直皺眉。


  攀附上壽王已是意外之喜,再進一步會不會太貪心?

  他胳膊鬆鬆垂下來,抹了抹刀刃揣回懷裏,翻書般換過一副麵孔,和聲道,“方才嚇著貴人了?”


  “郎官是個精明人,奴婢話沒說完,這條命絕不了。”


  楊釗想想搖頭,“富貴榮華誰不想要,可是咱們家無甚根基,那個楊家,嘴上說的好聽,這個位置本就是從他們手上搶的,稍有風吹草動,不得把咱們往泥裏踩?惹不起呢。”


  “王妃今日境遇遠超郎官所料,因此有些畏懼,都是人之常情。其實長安城裏的達官貴人,與你們西南邊陲市坊之中也無甚分別,不過是一肚子男盜女娼,兩隻眼趨炎附勢。郎官在縣裏如何行事,在此間亦可如何行事。”


  “這……”


  楊釗無論如何不能信服。


  “飯都吃不上的人,和變著花樣消食玩耍的人,怎會一樣?貴人今日無聊,走來消遣我們兄妹,紅口白牙說話,我如何信得?貴人你將心比心,若是我走去羞辱你的妹子,你可會輕輕放過?我卻不能白殺了你,總要問清你身後是誰。”


  果兒撫掌大笑。


  “打狗看主人,便是行走長安城的第一要務。郎官懂得這個道理,往後在官場必然如魚得水。”


  楊釗將信將疑,又覺得思考這個問題委實費腦筋,不耐煩的把袖子一呼。


  “貴人說句痛快話不成嗎?!究竟是誰,想拿我妹子討好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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