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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子真顏色,三

  接近晌午時分, 思晦才將將趕到,且還帶著個朋友。


  杜蘅初次當這麽大的家業,聽到門上小廝衝來報信, 便有些手忙腳亂。柳績站在她身側, 抬眼瞧見她額上虛籠著的發絲被汗珠子貼住,眉眼微蹙的為難樣子,虛著眼看, 竟與杜若有些相似。


  柳績忍不住柔聲道, “娘子去後堂換身衣裳, 這裏我來照管就是了。”


  杜蘅朝廚下看了看,三個廚娘忙得熱火朝天,遂絮絮的叮囑。


  “菜色麽, 這些也說得過去, 就是酒差了些。昨兒海桐說市麵上賣的不好,她打發人寫帖子找韋九郎, 買些內酒坊往外銷的貨色, 阿耶招待人麵上有光。偏這時節還沒送來, 如今我手裏隻有竹葉青、胭脂露那幾樣,卻是說不過去。”


  柳績笑了笑, 耐心寬慰她。


  “思晦的朋友都是那處認識的,非富即貴,必定生了一副挑剔腸子。可是娘子別忘了, 這麽大點兒的孩子, 擱在家是不讓喝酒的,哪裏分得出好壞?”


  “啊!果然!今日虧得有郎君在!”


  杜蘅頓時放下一顆心, 向柳績靦腆一笑, 扶著才添的丫頭, 叫做盤金的,往東堂走。


  柳績便吩咐門上,“另外打發人接小郎君去正堂,你先跑去與老郎官回一聲,告訴大娘子中午酒席擺在東堂後頭那座花廳。”


  走出來又吩咐茶房。


  “點八樣茶果,攢四個提籃,叫兩個乖巧的丫頭送上去,不準站著不走,不準盯住客人臉上看。”


  諸人點頭各自奔走,柳績獨個兒站在廚房外頭望天。


  開化坊毗鄰太常寺衙門,左近住的幾家多在太常寺任職,不似從前住延壽坊,除了相熟的蘇家,旁人杜有鄰都瞧不上。


  搬過來才兩天,杜有鄰就如魚得水,送了好幾趟櫻桃畢羅上門給左鄰右舍,那些人也都識趣,知道新搬來的杜家是忠王的裙帶,麵上客氣的很。


  可是眼風落到他身上就不一樣了。


  柳績嘿嘿冷笑,幹癟癟的笑聲與頭頂大雁嘎嘎的叫聲應和,風還沒涼,這鋪天蓋地的秋意已經撲麵而來。


  他自嘲:難為杜蘅,芝麻大點事也要衝在前頭抵擋,就好像她男人是瓷土燒出來的,略碰碰自尊心就碎了,要說這家裏誰不把他當窩囊廢,那隻有思晦。


  杜有鄰在上座坐的筆直,他個子本來就高,居高臨下看對麵彬彬有禮、清秀白皙的綠袍少年,拿捏著腔調一板一眼盤問。


  “敢問小郎君是國子監學生,還是太學生、四門學生?”


  少年規規矩矩地低頭回話。


  “杜伯伯好,我是太學生,姓吳,阿耶在幽州做官,京裏獨我一人。剛巧我的表哥今歲進百孫院給郯王家的大郎做伴讀。我去百孫院玩耍,因此認識了令郎。”


  “太學生啊……”


  杜有鄰思忖:依規製,國子監麵向三品及以上官家子弟招生;太學招考四品、五品官員子弟,統共不過三十個名額;四門學招收六品、七品官員子孫。


  要說是太學生,那這位吳家小郎君的阿耶職位不高,且幽州那地方窮山惡水,有點名堂的人家都不往那裏去。不過他表哥能給宗室做伴讀,大約與郯王妃娘家有些淵源,連帶他也能進京讀書。


  他還想細問,那少年好機靈,眼珠子一溜,就天真地向著杜蘅笑起來。


  “大姐姐,今日我原說不好上門叨擾的,可是思晦講,大姐姐答應他要做鹹魚蒸肉餅,我沒有吃過,聽著就饞,才纏著他來蹭飯的。大姐姐莫怪我家教粗鄙,下回來,我定然補上一份禮物。”


  杜蘅掩嘴笑。


  “小郎君丁點兒大個人,哪裏用得著這樣客氣。隻管人來就是,要什麽禮物?思晦從來沒有帶過朋友回家,你還是頭一個。難得你喜歡,待會兒阿姐給你裝些帶走。回家叫你們廚房記得,就吃這一兩日,別放久了。”


  少年拿勺子舀淺盤子裏的湯,眼看舀不起來什麽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大姐姐!我怎好連吃帶拿!”


  “那怕什麽,又不是熊肉鹿肉,多稀罕東西?也是你不挑揀,愛這一口,王公貴族們恐怕還看不上呢。”


  少年與思晦不見外,見他吃的慢吞吞,索性伸手把他剩的半盤子倒進自己碗裏,邊扒拉米飯邊讚歎。


  “天下竟有這樣好吃的豚肉,我家的廚子都是幹什麽吃的!”


  他這樣趣致可愛,連韋氏也放下筷子笑著看他。


  “小郎君恐怕在家是個天魔星,長輩求著都不肯多吃兩口吧?到外頭就什麽都是好東西了。我們思晦也是,家裏的飯菜嘛,愛吃不吃。離了我的身邊,才知道想念。”


  思晦頓覺吃了虧,不依道,“阿姐,你給他帶一份,也得給我帶一份呀!”


  “都有都有。”


  少年羨慕地看著思晦撒嬌,嘴上沒出聲,眼神騙不了人,一瞬間就黯淡了,韋氏忽然起了疑心,略一思忖,遂笑著問他。


  “你獨個人離家千裏,爺娘放得下心嗎?”


  想到數月前病得人事不知,李璵不聞不問的態度,李俶就心酸難耐。


  在阿娘和妹妹麵前他是不能示弱的,身體上、精神上、感情上,都要硬邦邦的繃起,才能讓她們有喘息之機。


  可他到底是血肉之軀,是未經磨礪的嫩苗,強行與風霜抗衡,外頭瞧著沒什麽,裏麵實在是傷盡了。


  “阿娘,是阿耶的小星……阿耶另有心頭好,不大喜歡阿娘。我要念書,在家裏待的時候也少,偶然回去了,阿娘照應妹妹,不大能顧上我。”


  他聲音越說越低,終於歸於杳杳的一抹尾音。


  都說人活在世上,有來路,有去處。


  對少年人來說,爺娘的情分就是來路,骨肉至親就是定海神針。


  李俶生在花團錦簇的大家庭裏,頭上戴著光鮮燦爛的二字王冠,心底卻是荒蕪蕭索,孑然一身,對比杜家父慈子孝,翁婿一席的和美,頓覺不堪相較。


  杜蘅愛屋及烏,見不得少年郎傷懷,雖然知道不得體,還是忍不住伸手拍著他的背安撫。


  “往好了想,你已進學讀書,再熬幾年考出成績,指到地方上做官,或是就在京裏安家,再把你阿娘接出來。隻要你有出息,凡事和阿耶商量著辦,總有周展餘地。”


  李俶也不知道怎麽了,在家最懂事老練的,被杜蘅一句話說得又哭又笑。他不好意思,邊抹眼角,斷斷續續道。


  “……要能那樣,就,就太好了。”


  杜有鄰聽得也有些傷懷,然這個立場不好站定,他摸了摸鼻子。


  “妾不妾的,其實說穿了,還是沒有的好,孩子哪能明白那麽些呢?平白生出煩惱。再者,你大約還是想家,畢竟太小些,也是你功課好,小小年紀就進了國子監,往後必能光宗耀祖。”


  杜蘅寬慰他。


  “你常來咱們家就是了。認準這個門兒,就當自己家裏,或是在京的親戚。學裏吃不慣,衣裳不周備,不用問思晦,他也是糊裏糊塗的,你告訴給他,傳話過來丟三落四,還不如直接告訴我。”


  李俶嗚嗚應著,一時飯畢,杜蘅起身把他往花園子裏引。


  眾人一起走出來。


  李俶打眼看,杜宅的布局陳設不及王府多矣,但是匠心獨運,巴掌大的池子引了活水,造了抄手遊廊和亭子,水裏一排排整齊的大陶土缸養著菖蒲和蓮花。


  杜有鄰興致勃勃攙韋氏走在前麵,指著水裏鑽來鑽去的金色鯉魚。


  “早些年京裏不讓養鯉魚,犯忌諱,如今沒人查考了。其實鯉魚生得很美,花色品種多之又多,上回我在王郎官那裏見到一條幽藍色的,遊在水裏,活像一顆流星揮過去,我還沒淘換到,待得了,請娘子依樣作畫。”


  杜有鄰夫婦在琴棋書畫上誌趣相投,說起花鳥魚蟲、木器、漆作、炒茶、釀酒都滔滔不絕。


  幾個孩子,杜蘅隨了花木、刺繡,杜若偏重配色紋樣,思晦喜歡毛茸茸的小動物,一家子人都愛好天然。


  柳績對這些不上心,背著手落在後頭。


  李俶回頭道,“大姐夫,改明兒我們去城外騎馬打獵,一道來呀?”


  柳績搖頭,“思晦要伴著小王爺,恐怕不得閑與你玩耍,或是再約上你表哥,並郯王家的一處。我品級低,不好攪擾了兩位貴人。”


  李俶滿不在乎的晃晃腦袋。


  “那有什麽的!咱們又不去禁苑,一樣年輕兒郎,誰管誰品級高低。”


  柳績失笑,“我與你一般兒郎?我大你十歲八歲呢!”


  李俶還要再勸,思晦忙替他解圍。


  “我姐夫要當值的,十日一休沐,歇下來要先陪伴我姐姐,你嫌人少不熱鬧,咱們還是往學裏尋摸夥伴。”


  李俶遺憾地唉聲歎氣。


  “大姐待我至親一般,我便把姐夫當做大哥哥。我在家裏,底下還有幾個弟弟妹妹,陪他們玩最沒意思了,又要哄又要讓。難得出來認識大哥,就想當回不懂事,隻管撒嬌耍賴的弟弟。”


  杜蘅聽到他是妾侍所出,底下有弟妹,大約還有嫡子,也替他為難。


  她假孕一場,盼望兒女盼得眼睛都直了,李俶的樣貌隨吳娘子多些,纖細清秀,越發顯得稚嫩,可人疼。


  杜蘅一左一右攬住思晦和李俶的肩頭。


  “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在外頭端端正正做人,回了家裏就該胡鬧。”


  柳績指著幾步外假山頂上一座小小的涼亭。


  “那裏頭有條兩個月大的奶狗,我進山捉賊,遇見獵戶家大狗下崽,專門帶回來給思晦玩的。今日你來得巧,不如你們兩個一道養著。”


  “真的?”


  思晦大喜過望,拉住李俶往山上跑。


  四個大人站在水邊,仰頭見衣襟互相重疊的翠綠衣袍兜兜轉轉晃上涼亭,然後是思晦的聲音。


  “哎呀!多謝姐夫!”


  思晦的頭從太湖石千百個孔洞後麵探出來,胸前搭著一條毛茸茸的枯草地一樣顏色的爪子。


  “真是給我的嗎?”


  “也是給吳家小郎君的,就養在家裏,好叫你們但有休沐,記得回家來報道。”


  柳績昂首叉腰,威風凜凜的大聲安排,很有一家之主的氣魄。杜蘅眉眼含笑,望著他意氣風發的樣子,眼光裏全是依賴仰望。


  韋氏低聲道,“這個月的小日子果真晚了?”


  “嗯……還不曾跟他說的。”


  難得阿蘅生出些城府,韋氏大加讚許,輕輕拍她的手叮囑。


  “先別聲張。過幾日,等姑爺不在家的時候,請個大夫看準了再告訴他。姑爺是正經人,又喜愛孩子,往後你日子好著的。”


  朗朗日頭照著秋季將將開始泛黃的槭樹葉子,金燦燦的水畔一叢蓬勃的蘆葦,杜蘅兩手軟軟搭在肚子上,羞澀地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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